冬天的夜晚睡觉很容易着凉，因此我在夜里频频醒来。有一两次是因为妈妈夜里来为我盖好被子，她惊动了我。但更多时候是为了我在做着的奇怪的梦。
清晨的时候妈妈拉着我出门，我们要去学钢琴。冬天一到整个世界都要发生变化了，我走得跌跌撞撞，几乎要滑倒。可妈妈仍然走得那么飞快，我发现我们走的并不是从前的路，于是我骤然停下自己的脚步。
妈妈拉起我的手，拖着我继续急匆匆地向前走。“钢琴老师说你不适合学钢琴，我们今天要去学画画。”我就这样不情愿地走了很长一段路，雪化成水之后湿透了我的鞋袜。
没能走从前的路令我心情难过，我决定不把昨晚的梦讲给妈妈听。我梦到了爸爸，他拿着一个望远镜，眼睛越过镜身看着我，只有这么一点，掺杂在其他奇怪的梦里。
从美术教室回来的路上，我又开始想那个梦，我依稀有些庆幸自己没有把它告诉妈妈。经过小公园的时候，妈妈说她要离开我一会儿去买菜。我站在公园的滑梯底下等她，不久滑梯上滑下来了一群像猴子一样顽皮的男孩，他们盯了我一会儿，忽然集体放声哈哈地大笑。他们为什么可以这么莫名其妙地笑起来？我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我一言不发。可他们仍不依不饶地追着我笑，后来我才意识到或许是我的一言不发使得他们发笑。
我站在滑梯下专心致志地等我的妈妈，这里的好处是我可以躲避那几个男孩的嘲笑，我和他们是不同的，我的不同在于别人嘲笑我时我永远想不到反驳他们的方法，冬天的风吹起来了，我无处可躲，一种惨烈的寒冷贯穿了我的全身。
第二个清晨我又和妈妈走去学画，“你要好好学，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迟钝了。”她说。她呼出的热气在我想要触摸之前全部散掉了。
我画的画依然无比糟糕，老师把手按在我的额头上，“唉，可怜的孩子”，她说。我的心里充斥了不满，我不再想学习画画了，尽管我的妈妈认为一个人带有缺陷的同时永远身怀绝技，我第一次对她产生了逆反的心理。在那一刻，我忽然决定了从明天开始拒绝上课。然而不一会儿我就打消了念头，我看到一个长着大耳朵的男孩。
那个叫阿布的男孩探过头来看我，“你的画可真丑。”他说。
“她是蒻蒻，她画得棒极了。”他又说。
蒻蒻安静地端坐着画画，我想蒻蒻会不会就是妈妈认为的那种身怀绝技的人。“蒻蒻。”我轻声地叫她。蒻蒻抬起头来看我和阿布，她的眼里全部是茫然，那些大片大片的茫然多多少少消除了我因为她画画太好而产生的嫉妒。
我渐渐感到阿布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他总是热衷于告诉我一些我从来不知道的事情，他告诉我这里每一个学画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喜欢缩在墙边的和不会说话的分别叫做远航和小岚，他甚至帮我解读了我的梦，他说，你的爸爸或许是个冒险家。
我为这件事情高兴了很长时间，我没有想到的，爸爸竟然是个冒险家。我开始对阿布提议玩冒险家的游戏，我们还拉了远航进来。远航太迟钝了，所以阿布说他只可以做船上的乘客。“我是船长，现在我封你为水手。”阿布说。
我很想知道我的冒险家爸爸究竟在船上做什么，阿布思考了一会儿，说，你爸爸可能也是水手。我没有想到阿布连这样难的问题都能解答，这使我更加佩服他了。
冬天很快就要过去，春天就要到了。这也是阿布教我的，他说，春夏秋冬，你过完了冬天就得从春天开始重新来过一遍，现在春天已经来到啦，你得准备好，可能你的爸爸会在春天回来，因为很多冒险家都是在春天回来的。
这句话使得我对阿布的崇拜变得无可附加，于是我真的开始在春天里虔诚地等待爸爸了。果然在春天和下一个季节交接的时候，我见到了爸爸。
他的冒险家朋友一定费了许多事才把他运回来，被运回来之后，他就被放在一箱丑陋的菊花中，他们把原本就憔悴的爸爸放进颜色鲜明的花丛里，令他显得更加苍白。
爸爸穿着一件老旧的皮夹克，因为我的亲戚们听说这里的人通常把死者身上值钱的衣物扒下来卖钱。爸爸原先的衣服挂在家里，我翻找了他的每一个兜，希望能找到梦里的那个望远镜，可是我一无所获。
爸爸身上唯一的东西就是他外衣口袋里的信，有一封信的信封上写着我的名字，我猜另外两封信上的名字分别是妈妈和姐姐。我只认识自己的名字，还不会读信，因此我放回了那三封皱巴巴的信。
在葬礼上我又想起有关那个望远镜的事情，爸爸兜里竟然没有一个望远镜，一定是他的朋友认为他死去之后就不再需要一副望远镜了。我想来想去忽然绝望地哭了，我连一个望远镜都没有，那么很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我因为缺少一个用来怀念的物件而忘记了我的冒险家爸爸，如果找不到他，还有谁能够带我冒险呢？
爸爸的事让我的整个世界都变得有点凄凉，我回到美术教室的时候，阿布告诉我小岚被他的家人送走了。他在说这件事的时候并不像之前那样神气，他浑身都带着一种沮丧。
“被送到哪里了？”我问他。
阿布没有说话。经过很长时间，我悟出了一个道理，当一个有智慧的人不想说话时，你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回答你的问题。
于是我又开始建议阿布玩冒险家的游戏，我越来越喜欢冒险这件事了，我也希望冒险能够减少阿布的一点沮丧。
“你猜冒险家们都是怎么维持生活的呢？”阿布问我。
“我不知道。”我说。
“我猜他们是到处卖艺，成为冒险家的人一定都有很多绝活。”
我也觉得是这样，再没有比这个更加合理的方法了。
我想了一会儿，说：“那如果我们去冒险的话一定要带上蒻蒻，因为她画画画得好。”
“嗯，我可以骑自行车，你会干什么呢？”阿布问。
“我会把舌头卷成一朵花。”
我伸出舌头让阿布看，阿布满意的点点头，他说我们还应该带上远航，他这么笨，留在这里一定会被人欺负。
我情不自禁地高兴起来，如果有一天我和我的朋友们一同去冒险，那么蒻蒻画画，阿布骑自行车，我卷舌头，就让远航去敲鼓，他一定会愿意，我们四个就以此为生。
冒险的时候我渐渐忘记了难过，任何悲哀和冒险相比都是不值一提的了，有时候冒险也使我忘掉了其他的许多事情，我和阿布一起捡石子，画画课过去了，画画课之后的休息时间也过去了，我偶尔抬了一次头，发现头顶的树上有一个鸟窝，鸟窝是乱蓬蓬的，和肆意生长的树枝一致，它就像戴在树枝上的一个项链坠子。
对于鸟窝的发现让我回到了冒险之外的现实世界，我想起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我穿越马路回到美术教室，路上遇见了我的姐姐，那天她得到了去美术教室接我的任务，她走在大街上不断地喊我的名字，我隔她有一段距离，我感觉找不到我的焦虑让她有一点烦躁了，于是我迅速的向她跑去，姐姐没有穿校服，今天她穿了一件很好看的衣服，衣服被风涨得鼓起来，她站在风里，就像一只蝴蝶，或者说她宽大而美丽的衣服像一只蝴蝶，姐姐只是被挟在蝴蝶翅膀之间的那一部分，她太瘦了。姐姐的梦想是成为一个模特，因此她很早之前就开始每天只吃一个苹果、一只番茄。
姐姐带我去吃晚饭，那天我们吃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只能想起我吃了多种多样的食物，整个过程中，姐姐只是看着我，我有两次从我面前的食物中短暂离开，把冒险的事讲给姐姐听。我告诉她我们的爸爸就是冒险家，我们都是冒险家的后代。
“小枳，你真好。”她对我说。她更像一只柔软的蝴蝶了。
“姐姐你也真好。”我说。
姐姐可能饿极了，她流下了一些眼泪，她的泪水沿她的脸颊滚下来，最终滴在我的手背上。
第二天我的姐姐离家出走了，她留下信，说再也不愿意去学校了，再呆下去她就不得不从一个青春的小姑娘变成一个被熄灭得只剩下灰烬的人了，她要往南边走，去一个新的天地，找寻机会成为模特。
妈妈说这是个多事之秋，秋这个字眼让我想到了季节的轮回，四季是我除了冒险之外最喜欢的东西，四季的轮回代表我们只要肯安心等待，总可以回到原先的季节重头来过。
空气中依然弥漫着腐朽和悲哀的气味，是怎样打扫怎样驱赶都散不掉的气味。妈妈停止了我在美术班的报名，这让我的心终日被一种恐慌笼罩，我担心再也不能和阿布他们一起玩冒险家游戏，为了消除我的担心，阿布甚至加封我为特级大水手，远航也练好了敲鼓，这意味着我们几个随时可以开始一次真正的冒险。但这些都不能真正改变我的忧虑。
我开始莫名其妙地想念一些人，我想我的爸爸，想他兜里本该出现的望远镜，想我的姐姐我的妈妈，还有在等着我一起冒险的朋友们。
我对他们的想念无比浓烈，以至于即使我见到了其中的几个人，也依然停不下对这几个人的想念。
冬天很快又到了，天才刚亮的时候，我穿着很厚重的橘黄色棉袄跟着妈妈出门，这时的风是一个正在抽噎的人，大地又被冻了起来。我想起阿布从前教过我的话，现在想来他教我的每一件事都饱含着智慧。春夏秋冬，过完了冬天就得从春天开始重新来过一遍，从春天开始，又会自然而然地到达冬季。的确是这样。
自从我有记忆以来，这是妈妈第一次化妆，她喷的香水还是我之前偷来玩的那一瓶，已经过期了很久，味道十分奇怪。
妈妈和我一起来到福利院的门口，她拥抱了我一下，过期香水的味道和爸爸身边的雏菊一样熏我的眼睛。
妈妈转身走的时候我发现她穿着一件利索的皮衣，脚上包裹着一双崭新高跟靴子，她把她最喜欢的一只旅行箱留在了我身边。
我叫住了她。“妈妈，你要去哪里？”我问。
妈妈望了我一会儿，“妈妈要去南方找你的姐姐。”她轻声的笑了，听起来却像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拉住妈妈的衣服，她的衣袖带着冬天特有的凛冽。凛冽和冬天一样是年复一年的，是生生不息的。
“那你明天回来吗？”
妈妈蹲下来，用手帮我擦掉了眼泪。
她大概是真的要离开了。
就在这时我看见阿布带着蒻蒻和远航从路的另一边向我走来，阿布将他的自行车骑得极其缓慢，蒻蒻背着一个很大的包，远航胸前挂着他的小鼓。
冬日的天渐渐变得更加明亮起来，寂静深深拥抱着我们，我的全身上下都被一种微妙的感情包围。妈妈蹬着她的高跟靴子，消失在晨雾里，这条街上的雾气就像一扇门，我听到了上锁的声音。
而阿布依然在缓缓地靠近我，他们是冬季里一群热气腾腾的小精灵。
我的指尖在颤抖，我已经分辨不出自己究竟是因为想起了妈妈被风吹散的背影而难过还是为了卖艺维持生活而激动不已。但毫无疑问，我将和我的朋友们一同去冒险，蒻蒻画画，阿布骑自行车，我卷舌头，远航敲鼓，我们四个现在就要上路。
而一个崭新的冬天又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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