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过了嗜睡初期，如今我已能清醒度过半日，可因着行动受限，每日也不过做些看书抚琴、散步泡澡的闲散事儿；梦境世界亦并非都可进入，有时梦到的也只是零星片段——自上次梦到冉州血蝉蛊以来，再没有值得记述之事。
百无聊赖的我每日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盼着相子木回来，缠着他讲在外的见闻与我听，但近期相子木外出的时间莫名比以前久了许多。在等待的时间里，唯有话本能稍得我心。
“阿离，看我给你买了什么好东西。”
就在我翻看着读了三遍的旧话本时，影忽然抱着一叠子书走了进来。
说话间，影已将那十几本线装本整齐摆在我手边，他拿着最上那本兴致勃勃地对我道：“这本书里男主的名字和子木的名字一样，你肯定有兴趣。”
我早已瞥见那书封上写着“七和谋圣传”，联系名字相同的问题，心下便已知晓这写的是什么了。
“大约是五百年前七和时代，谋圣凉子木和他夫人水连淑的故事吧。”我说着便接过书本，信手翻了几页，只见那面正写道：
“子木他真心一片，如何会认不出我？阿娘啊阿娘，这赌约赢的人定是连淑。”
凉子木和水连淑的故事，我在别处也读到过。传闻谋圣凉子木虽算无遗策，却终身未娶到心爱之人：当年水连淑之母亲并不看好凉子木，得知女儿打算与人私奔，便和女儿做了赌约——若凉子木能发现易容成水连淑模样、与他相会的女子只是侍女，就允许连淑嫁给他。
聪慧如凉子木，如何会连心爱的女人都辨认不出？不过一张人皮面具，如何能骗得过他？可最后却是侍女以水连淑之名陪伴了他终身，真正的水连淑则嫁给了同时代的武圣。
虽然这些只是稗官野史，但读来还是不禁令人感慨万千。
就在我打开话本准备认真阅读之时，相子木恰回来了。
见我又在看话本，他一反常态地凑上前来看了一眼，旋即笑道：“谋圣一生未算错一事，如何会认不出自己的女人？”
“是啊，我也觉得荒唐。”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笑道：“不知凌逸大人有何高见？”
相子木一面拉过我的手把脉，一面答道：“或许有些真相，知道了比不知道更残忍。”
我的心随之一猛烈跳，察觉到我的心律变化，相子木便松开手指，旋即取出一枚红色瓷瓶置于桌上。
“之前给你的那瓶，应当都用完了吧。”
我微一点头，有些疑惑道：“这药效果甚好，只是每次需服用的量好像越来越多了。”
“……因为她在长大，需要的血气自然越来越多。”相子木解释道。
“嗯？”联系到丹药里奇怪的味道，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见我露出了惊恐的神色，相子木忙解释道：“是我的血。别人的，她也看不上。”
……原来那日魔鱼前辈说的方法，竟是以炼血魔姬的血喂养炼血魔姬。想到这里，我顾不上那股饮人血的恶心感，只心疼道：“这样对你的身体——”
“这是分批炼的血丹——即便不分批，我也能用炼血之技补充血气。”相子木说着轻轻一抚我的头发，示意我安心。
见我依旧不语，相子木便拉过我的手道：“看你整日无所事事，同我出一趟们如何？”
这提议我自然再乐意不过，但却故意不立刻答应下来，只问道：“你先说说是什么事。”
“赤地西部沿海地区近日来死了数人，师尊命我调查清楚。”
“赤地的规矩本就是弱肉强食，魔君会重视此事，莫非死的不是普通人？”
“算不上特殊，不过——”相子木说着略微一顿，故作神秘道：“他们的眼睛都不见了。”
“你查到哪一步了，直接告诉我吧。”以我对相子木的了解，估计他心里早已知道真相，只是故意抛出悬念引我上钩，想考我罢了。
见我如此反应，相子木便笑道：“看来你还没有梦到当年‘凤珠门’之事……我虽已知凶手是谁，但需要你帮个小忙。”
“你还有需要我帮忙的时候？” 我忍不住讶然。
相子木闻言，便顺手自我头上拔下一根发簪，道：“毕竟论‘射’之技，舍你其谁？”
一切准备妥当后，我们便出发了——在紫竹传送法阵的帮助下，我们瞬息之间便可来往于西部和血魔殿。
世间有一妖族名为‘百目’，百目一族崇拜人眼，亦以独门法诀自眼珠中获得灵力，并将之嵌于周身。
相子木边走边解释道：“通过对视，百目可以蛊惑他人意识，类似于碧无恨的天瞳；而被其周身百目所视者，则会陷入麻痹不得动弹；若要彻底杀死百目，须得毁去其周身所有眼珠，否则哪怕只剩一枚，他也可以再度复活。”
“所以你要我抓住时机以飞针刺瞎他周身百目？”
“我会隐藏灵力，以自身为饵，待它现身取我双目时便与之交手——等他亮出百目脱身逃跑之时，你抓住机会从暗中出手即可。”
“你是对我有信心，还是对你自己的计划很有信心？”我笑着问道。
相子木亦笑着看向我道：“我对你们有信心。”
赤地客观上虽无昼夜之分，但作息时间上与帝洲一致。眼下正属半夜，人员大半都在家中休息，当然，也有不少夜行生物……比如眼下扮作巡海人员的相子木。
百目真的会那么巧来抓相子木吗……我不由在心里产生了怀疑。
但这怀疑还没过三分钟，视野里忽然就出现了另一个身影。
这人打扮和普通人并无差别，只见他向相子木行礼询问道：“敢问官爷，去西部海市怎么走？”
“往前三十里再向东——”相子木说着抬眼看向问路之人，正与他目光相对。
若与百目对视，则意识会受之蛊惑，即便是功力深厚的相子木，恐怕也会受到轻微的影响。
瞬息之间，他二人竟已过了三招。
相子木自然早知来者非善，因此他在对视的一瞬已闭上了眼。
若论武斗，整个赤地除了魔君和碧无恨，还有谁可胜过相子木？即便相子木自闭视觉，百目也依旧占不了上风。不多时，他果然亮出了周身的眼珠打算定住相子木。
“阿离，动手！”
相子木话音刚落，便又有一个身影自隐蔽处飞身而出，可百目却仿佛早就料到这一突变，快速转身将全身上下眼珠的邪光尽数照向身后之人。
见其为邪光定住不得动弹，百目立刻闪到她面前，掐住她的脖子对相子木道：“血魔刹大人，交出您的眼睛，我就饶她们母子一命。”
相子木闻言不由冷笑道:“知道是我，还敢贪心？”
说时迟那时快，数百根银针忽自前后两面同时飞出，每一根都精准无比地刺入了百目周身的眼珠之中。
百目顿时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只见那数不清的眼珠之中，同时流下数缕鲜血，他的身体因疼痛而抽搐不已；只见百目本能地伸手去拔眼珠上的银针，可一触碰到针尖就立刻吃痛地收回了手。
我这才自百目身后的岩石旁走到了相子木身边，将身上的隐身蛊取下，现出了身形。
在出发前，我和相子木各持一半银针，而这些银针，每一根都涂了对妖族来说是剧毒的“五灵散”；眼下百目手中挟持的“我”，则是换了一副画皮的影，即便被飞针误伤，对他稻草做的身躯来说也无大碍；而我则用相子木自鬼蛊婆婆那借来的隐身蛊，一直隐匿气息藏身于百目身后，只等他亮出百目、自以为占了上风之时，与相子木配合同时飞出银针，破其百目。
而之前在这附近的对话，则是相子木故意说给百目听的——他既负责调查此事，自然早已知晓在西部时，百目会在暗中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若论智谋，整个赤地除了有着天瞳的碧无恨，恐怕连魔君也不及他。
不过……百目在赤地作乱应也不是一时之事了，如何现在魔君突然要求相子木将之铲除呢？
思索之际，影也自百目手中挣脱，学着我的口音啐了一口已经死去的百目，道：“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我不由捂着眼笑道：“影，你快换回原来的皮囊吧，这幅样子看着委实滑稽。”
相子木闻言便凑到我耳边，低笑道：“这皮囊很是好看啊。”
我的耳朵瞬间一热，立时伸手将他轻推开，嗫嚅道：“瞎说、瞎说什么呢。”但心里却是欢喜的。
“主人，这家伙的尸体怎么处理？需要带回去给魔君么？”影说着，便依我之言换回了原来的皮囊。
相子木摇了摇头，旋即捏诀施法，以火系法术焚化了百目的尸体。
等相子木自圣殿里交了任务回来，影亦做好了饭菜，于是我们便一起用了这不知是晚膳还是早膳的饭菜。
“魔君让你除去百目，莫非和你之前所说的‘凤珠门’一事相关？”我一边夹着自己喜欢的肉食，一边问道。
“无关。”相子木说着，用自己的筷子按住了我的筷头，认真道：“不许偏食。”
“那为何要让你除去他？”我不情愿地收回筷子，端起碗接过了相子木夹过来的一堆青菜。
“因为他收集了不该收集的眼睛。”相子木淡然地说道：“原本他杀几个普通人，夺去他们的眼睛增加修为倒并没什么，但他偏偏动了不该动的人——虽然只是个孩童。”
不用相子木说我也能猜到，这个孩童乃是炼血魔姬一族。
赤地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炼血魔姬一族虽常常自相残杀，但未成年的炼血魔姬却是受魔君保护的……这百目竟敢无视魔君的命令，死无全尸便是咎由自取了。
“那……风珠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相子木挑眉笑道，“你没有等价交换的条件，打算让我说什么？”
“请看在我吃了难吃的蔬菜的份上告诉我吧。”
“你的梦到哪了？”相子木不答反问道。
“唔……冉州之后的一些琐碎小事。”我托着脸回忆道。
相子木将碗筷放下，影便过来收拾了餐具，顺便给相子木倒了杯沏好的热茶。我虽也略懂品茶，但不似相子木那般嗜好，而他的茶具亦是一应俱全，同他喝得茶叶一样名贵。
“凤珠门是当年在帝洲盛极一时的邪教。”相子木解释道：“此教以人眼为尊，扬言眼珠如同凤凰之胆，善用之可有起死回生之效，当时帝洲狂热的教徒，甚至自相残杀互夺眼目。”
我听罢不由蹙眉道：“莫非这邪教教主便是百目？”
相子木摇头道：“一介妖魔哪有这般智力……能将如此规模的邪教组织起来，自然是了解人性的聪慧之人。”
“那……究竟是谁？”我越发好奇了。
“说起来，我和此人先前还有过数面之缘……”相子木以茶盖滤下茶叶，小抿了一口道：“当初帝子若将他纳入天羽，或许不会有这档子事——但恐怕会惹出更大的麻烦。”
“……想来他才智过人，却被帝子看出心术不正？”
“此人野心太大，且草菅人命。”相子木说着看我一眼，道：“我所秉持的只是自然界的弱肉强食，而他却认为弱小即是原罪，理当为强大所灭。”
“我虽不同情弱小，但亦不屑于屠杀弱小，但在他看来，弱小愚蠢的人没有资格活着。”
“你说的我越发想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了。”
“你很快就会梦见的。”相子木却故意要卖这个关子，任我如何恳求也不再说一个字，只催着我去洗漱睡觉。
等我洗漱回来，相子木早已替我铺好了床被，见我老老实实地钻进被子里躺好，相子木便熄了灯准备离开。
“子木……要是我今晚没有梦到，明天你就告诉我呗。”我望着相子木的背影，忍不住娇声道。
“……好。”
也许是错觉，我竟觉得相子木这一个“好”字，有着隐隐的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