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魔殿后院有一片小花园，东西北三面皆为相连成倒凹形的长廊所包围，中央有假山莲池，亭台水榭。不知为何相子木最近总喜欢拉我出来走动——轮到他告诉我旧事时，便不得不和他一起去到后院。
虽然我想知道的是冰魄塔六层以后的事，但相子木还是自一层说了起来。由于一二层的原理相同，他便简略谈过；三层相子木进入的幻境是以灵力解罗盘，四层是与他人合力击败幻兽白虎，五层则是我亲眼所见的破棋局。
说到六层时，他略微顿了顿，旋即停下脚步看着我道：
“西桓朝孔胤年间最后一任相国，正是我曾祖；祖父相倓本该成为第六代相国，他虽天资过人，但偏偏无志于庙堂。在和曾祖争论数次无果后，便离家出走去明坤修仙了。”相子木简单地描述着厥灵宫最后一任掌门的身世，亦是前朝相国的家事。
子承父业本是传统，但若意志不同，孩子也有权利做出自己的选择。只是以相倓天赋，若真做了相国，或许西桓朝会存在得更长久一点吧……但历史终究不容假设。
“祖父拜入厥灵宫门下，本来只是逃避做官，可偏偏被上一任掌门看中，将位置传给了他——想来祖父不喜的并非庙堂，而是被权利地位束缚。”
“前辈真是有趣的人，别人一辈子求之不得的东西，他却避之不及。”
相子木看我一眼，道：“书上说他性格软弱优柔寡断，最终辞去了掌门一职，但祖父实际是很有主见的人。”
我点头笑道：“若真是软弱无能之人，如何他一隐退，厥灵宫就分崩离析了呢？想来一是他本不愿担任掌门，二是他后来居上，引得元老们嫉妒，他这掌门当得自然不快。”
说到这里时，我二人已然走到后园中的小亭处。相子木便走进亭中，倚在皂色的亭柱上环抱双臂，我便也走到一边的石凳上坐下，继续听他讲述。
“祖父当年不愿继承父业，可在我父亲幼年时，祖父却强迫他习武修行。父亲一心沉醉于医术，虽不情愿，但也还是学会了厥灵宫的法术。”相子木说着轻笑道：“想来只有等做了父亲，便才会明白自己父亲当初的想法。”
我趴在石桌上歪头看着他，忽然有一个奇怪的念头——看他做父亲的样子，应该也很有趣吧。
“祖母去世后，祖父便性情大变，从此再也不插手父亲的事；父亲成年后，祖父就失踪了……父亲如愿做了悬壶济世的大夫，十年内走遍帝洲十三州，救下无数生灵——其中便有我的母亲。”
“父亲救人无论贵贱种族，因此即便知道我的母亲是魔族，依旧将重伤昏迷的她带回了自己居住的竹林。”
“你父母的相遇，就像话本里的传奇一样。”我笑道：“想来你母亲本是冷血无情的魔族，却被你父亲的善良打动，有了人的感情。”这世间的相恋本就简单俗套，即便如此，我依旧十分羡慕。
相子木瞥了我一眼，继续道：“母亲嫁给父亲，不过是因为知道父亲爱慕她，以此报答他的救命之恩罢了。”相子木说着转头看向亭外的假山，平静道：“自我有记忆以来，便一直是父亲陪伴我、教导我；母亲甚至连炼血魔姬的事都不曾告诉我，她每日与我的对话，都不过几句而已。”
原来相子木对感情的淡漠，与他幼时的经历息息相关……我的内心忽然涌起了自责与愧疚感：我总是抱怨他对感情冷漠和过分理智，却从未想过他为何如此；这一年来也都是他在护我周全，而我除了施法给他治疗之外，什么也没有为他做过。
“直到我六岁那年，一群人忽然破了父亲在竹林里布下的法阵，找到了我们一家，没有任何缘由的，母亲便和那些戴着面具的武士打了起来，她让父亲带着我逃跑，可最终我们还是……”他说着忽然闭上眼，沉声道：“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幕……”
那一幕，便是他会在冰魄塔六层看到的痛苦回忆：当年弱小无助的自己，亲眼看着父母死在自己面前。
我心念一动，情不自禁地走到他身后，伸出双臂轻轻抱住了他，轻声道：“对不起，我不该让你说这件事的。”
原来“感同身受”这个词，在真的爱上一个人之后，竟是如此贴切。看着他难过，我心里竟好像比他还难过。
秋日的风本该凉爽，但因赤地不分昼夜，四季严寒，因此即便我穿得厚实，站在外面这么久，也还是会觉得微冷。池塘水面泛起涟漪，枯荷残枝轻微颤抖，相子木没有推开我，只四下一时寂静无声。
良久，相子木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我这才松开了他继续听他讲述。
“那时我以为自己也难逃一死，但危急时刻，师尊忽然出现救下了我。他杀死那些家伙，告诉我母亲的真实身份是赤地的血魔刹，是他忠心的下属……”
“师尊问我愿不愿意跟随他，这样长大后就可以亲手替父母报仇，他可以让我变得更强——”
“所以在你十二岁那年，帝君打败并封印魔君后，你便按照计划进入帝洲，以人族模样潜入御风阁学习法术，最后进入了帝苑卧底，是吗？”我蹙眉问道，即便血印可以万无一失，但这还是十分危险的工作。
“……我本以为自水月轩一别后，便再也不会见到你，没想到去了帝苑，才发现你竟也在那里。”相子木说着，缓缓伸手一挑我额前碎发，难得地柔声道：“如今想来，你我的命运竟好像早就被人安排好了一般。”
“那时我在帝苑做什么呢？”虽然被相子木的举动挑拨得面红耳赤，但我还是强自冷静下来问道。
“探英阁密探。”相子木说着不由笑道：“你被帝女以助手的名义派来监视我的举动。”
“那还真是巧合。”我不禁伸手捂住了额头，不用想也知道那几年我被相子木耍得团团转了……
“阿离。”相子木忽然正色道：“我说的这些话，你愿意相信吗？”
我点了点头，“我相信你——既然说了是等价交换，你自然便不会骗我。”我说着笑道：“何况后面的事，我在梦里也会梦到，你骗我毫无意义。”
“其实我只骗了你一件事……”相子木说着轻咳一声，“对了，还有一件事准备告诉你。”
“什么……事……？”话未说完，我忽然觉得一阵晕眩，眼前的画面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我原以为自己会进入梦境世界，却不知为何意识苏醒过来后，见到的却是一张有些熟悉的脸。
出现在我梦中的人，竟然是碧无恨。
我有些惊讶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不料他却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笑道：“这不是梦，当然也不是现实。我们现在是在你的意识世界里。“
“这是怎么回事？”我有些警惕地向后退了一步，但若真是他说的那样，我退几步都无济于事。
“你还记得之前在罗兰海，与我的天瞳对视过吗？”
“天瞳还有进入别人意识的能力？”我讶然道。
“这可是四神之一道英留下的法宝，它的妙用岂止是书上记载的那样简单。”碧无恨说着松开我的手，眉目含笑地看着我道：“不过以我的修为，也只能使用几个技能。小木头应该告诉过你，我只有一只天瞳，因此我能进入你意识与你对话的机会只有三次。”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从上次碧无恨让我假睡偷听他和相子木的谈话来看，不难猜测他一定有什么想让我知道的事情，而这些事是相子木绝不会告诉我的。
碧无恨走近我几步，忽然伸手轻轻刮了下我的鼻尖，笑道：“我自然是为了帮你。”
我不由愣怔住，刚才他的举动，似乎很熟悉……
“若是作为碧无恨，我自然同小木头说的那样，在这里，所有人都在骗你，都希望你死。”碧无恨说着，慢慢伸手拨开了遮蔽右眼的头发，露出另一只金色的眼睛来。
“但是作为柳星言，它要我帮你活下去。”
我的心跳几乎停了一拍，无比震惊地看向碧无恨。刚才那个动作，正是幼时我和弟弟嬉戏时会做的亲昵举动。
“月宣星言，占地卜天——即便没落至贫民，柳家还是不忘老本行啊。”碧无恨放下撩拨头发的右手，解释道：“你弟弟的‘眼疾’，不过是因为承受不住天瞳的力量而已……他在临死前将天瞳交给了我，但作为代价，我要完成他的心愿，才可以得到这只天瞳的全部力量。”
“星言已经——”
“未经修行的凡人承受不住天瞳之力，这是必然的事。”碧无恨轻声道：“但他不愧为柳氏后人，竟渐渐掌握了使用天瞳的法子。”
听到这里，我已经泣不成声。
有了那笔钱，星言竟还是无法活下去……
碧无恨见状，便走到我身前，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道：“他一直在用天瞳寻找你的下落。见到我时，他自知大限已至，便决定自愿将天瞳交给我，但同样的，我‘继承’了他想要救你的心愿。”
“也就是说，但凡柳月宣活在这世上一日，碧无恨就得护她一日，否则我便无法继续使用右眼的天瞳，这个契约将一直生效到你自愿死去。”
“自愿……死去？”我泪眼朦胧地看了眼碧无恨，恍惚间竟觉得眼前的人是长大了的星言。
“自然老死，或是自己不想活下去——否则，哪怕是魔君杀了你，我也必须不顾生死地去杀了他。”碧无恨说着苦笑了一下，指着自己的右眼道：“天瞳一旦嵌上，除非死去，否则无法取出；我若违背它的意志，亦会受其反噬而死。”
“为什么……星言要为我做到这个地步……真是个傻孩子……”我哽咽着扑进碧无恨的怀里，放声哭了起来。
碧无恨轻轻搂住我，温柔地说道：“因为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亲人啊。”
在这个世界上，当你以为自己是孤身一人无人牵挂之时，你却不知道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在你无法预测的过去和未来里，总有一个人一直无条件地深爱着你。那种爱无关乎何种情，无关乎何种身份——它就是爱本身。
“告诉你这些是为了让你知道，在这里究竟谁才是你真正应该信任的人。”碧无恨说着松开我，看着我的眼睛道：“你现在最相信的，自然是相子木。”
“明明是你让我做他的妻子——”
“不这么做你早就死了。相子木对你虽算不上深情，但他绝不会让你死去。”
“那你瞒着他告诉我这些事，又为了什么？”我有些狐疑地看着碧无恨，心中一时还不能完全信任他。
“因为他要的你活着，和柳星言要的并不一样。”碧无恨说着将食指放在唇边作了个缄默的手势。“至于其中奥妙，等时机到了，我自然会告诉你——现在你要做的是，不要因为爱他而失去了原本的理智。”
“……我知道了。”
碧无恨看着我的神情，大约知道我在想什么，便叹息着摸了摸我的头发，道：“爱一个人是没有办法的事……如果你一定要知道，那么我可以告诉你：相子木对你亦亲亦友，唯独不能定义为爱情——至少，在你活着的时候不能。”
“你应当已经知道一切的结局了吧？”我幽幽叹了口气，“即便我最终还是会死去，你也还是要不计代价地完成星言的心愿。”
这便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吧。
“便如同你明知他不爱你，你却还是不能放下他一样。”碧无恨说着挑眉一笑道：“任何人都是向死而生，但这过程中却有诸多路径可选——而我所想要走的，自然是最精彩最有趣的那条。”
“你是想要我同你联手走那一条路，是吗？”
“这样你便可以知道所有真相，不是吗？”
即便真相再残酷，也胜过美好虚假的表象——至少此刻的我，无论是柳月宣、凌瑶还是阿离，都是这样想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