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巧燕的人生中从没有周末。
她的工作是一二三四五的循环。第一天早班，第二天中班，第三天休息日，为第四天的夜班做储备，夜班之后的第五天是补觉的时候，但闫巧燕哪里舍得把这宝贵的休息时间睡着浪费过去，攒了一周的衣服得洗，柜子上的土得擦，最重要的是她得盯着王可可练琴。即使已经困得眼皮打架，她也要硬撑着做一个她心目中的好母亲。除了工作，闫巧燕的眼里就只剩下王可可了。虽然累，但她觉得幸福。有这样的母亲，王可可一定也幸福，比小时候没人关注没人管的她幸福多了。
五天过去，她就投身到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循环中去了。闫巧燕每周要上两天早班，两天中班和一个夜班。虽说是中班，但哪里有听起来那么舒服，从下午四点接班一直到晚上12点下班，护士们私底下都叫它小夜班。但这还算好的，最辛苦的是大夜班，虽然都是八个小时，但从午夜12点到早上8点实在是违背生物钟。
也就是说闫巧燕每周有三天不是半夜出门上班，就是过了午夜才下班回家。她甚至曾经因为这个常遭邻居老太太白眼，也许在她眼里，对门这个刚搬来不久的带孩子的小寡妇，一定是个夜生活极为丰富的坏女人。
闫巧燕从二十岁就开始上夜班，到了三十多岁仍然在上夜班。即使是怀孕的时候也不例外，唯一的福利是怀孕七个月以后。在那之前，她带着肚子里的王可可一起上夜班。夜里的一句“平安无事”，不知需要多少人彻夜不眠的守护。
下夜班的体验甚至还不如上夜班，那是一种像低血糖一样的感觉，心慌气短，浑身无力。这种疲惫蔓延至每一个细胞，闫巧燕甚至能感觉到它们的懈怠与懒散。当到达身体的极限时，大脑瞬间迷茫：我是谁？在哪里？在干吗？虽然在行走，但那是半梦半醒间的游移；虽然在讲话，但那是在脑海中回荡的梦话。
你或许会问，上夜班就不能睡觉吗？毕竟没有几个病人需要半夜打针输液。但作为一名精神科的护士，不仅仅需要处理打针输液吃药这些问题，最让人头疼的是患者的安全。一个都不能少，什么问题都不能出，一旦出了事就是大事。
大事不是教科书上笼统的一说，而是在闫巧燕身边真实的上演过。刚到M院不久的时候，那天她白班，医院楼下停着好几辆警车，有小轿车，还有白色的面包车。她进门的时候，几个穿警服的人正把一个黑色的长袋子快速的装进了面包车里。闫巧燕认得，那是裹尸袋。她的第一反应，是不是15床那个抑郁症的小姑娘自杀了。闫巧燕来不及接班，飞跑着直奔病房。当她看到小姑娘安然的卧在病床上，悬着的心才放下来。其实谁死了和她并不相干，不是她当班，也不担责任。但在闫巧燕眼里，患者不仅仅是床号对应的一个物体，他们有自己的名字，自己的故事。她会为他们的苦恼揪心，如果他们的病情恶化，她当然会跟着难过。
同样让闫巧燕难过的还有看着自己的同僚因为疏于值守被开除。那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护士，还有不到两年就退休了。按规定两个冲动型人格障碍的病人是不能放在一起的，应该隔离。但那天就那么寸，只剩一个两人间有空床。病房里原本住着个被限制行动的老病号，因为白天的时候过分兴奋出现攻击行为，正被保护带捆在病床上。而下午新来的病人就被临时安顿在同一个房间，暂住一晚，待第二天白天再重新调整床位。
但就在第二天早上六点多，当老护士走进病房时，老病号还在床上被捆着，但身子已经僵了。
简单的说，就在这天夜里，患有偏执型精神分裂症的新病号，把患有冲动型人格障碍的老病号，给活活掐死了！
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凝重，闫巧燕也在那一群惊慌失措的小护士中间。透过护士办公室的玻璃，她看到当班的老护士在和警察“谈话”。她听到身边有人在窃窃私语，也有人在小声哭泣。闫巧燕没哭，但从那之后，不管是大夜班还是小夜班，她再也不敢偷懒打盹。
其实那天晚上，老护士在夜里两点巡过一次房。她透过病房的玻璃看到两个病人各自在床上安睡，就没有进房查看。但警察说，法医判断的死亡时间是凌晨3-4点。
闫巧燕在值夜班的时候，经常感觉后背一阵发凉。交接完重点病人，后夜开始寻房。除了清点人数，她还得看看是不是每个病人都睡了；被子有没有盖好，有没有遮挡口鼻；床档是不是升起来了，会不会轱辘下去；出病房前，再感受一下病房温度，看看是不是冷热适中。最后填好巡视单，轻轻关上门，再进入下一间病房。但不管她巡查的多仔细，她也无法保证病人们一直在她的视线范围内。他们的特殊性让她一刻也不得松懈，这一秒也许还一切正常，下一秒就可能不受控制。
几年后的一天夜里，闫巧燕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她填完护理记录，打印好明天的输液单、治疗单、服药单，开始照单核对每个患者的液体和用药。这些药都是白天配好并且核对过一遍的。但一遍哪够！数目，名称，患者姓名、床号一个都不能错。有时候护士的工作和会计有些相似，都是一遍一遍的核对数字。除了这些治疗用的单子，她还有一个工作，就是对账。核查科室的花费清单，看看哪个病人欠费了，明天好下交费通知。说实话，在护士这个岗位上，闫巧燕最怵头的竟然不是跟患者打交道，而是跟患者家属。而比上夜班还难办的事就是向家属催账。她虽然一百个不忍心，抹不开面儿，但医院的药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每到这个时候，她才觉得，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
她见过的家属多了，家人刚入院的时候他们往往是声泪俱下，一步三回头的不舍不放心；慢慢住的时候久了，家属也就麻木了，定期来看看，了解一下病情；在这里天天来探望儿子的母亲不少，却鲜有常来看妈的儿子。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这里的情况更加残酷，有些病人即使达到了出院条件，他们的家人会嫌他们累赘，甚至不愿接受。
想到这闫巧燕的心情就很糟糕，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她看了看表，3点40，离二次查房还有20分钟，她想起来活动活动，顺便暖暖身子。她拿了小手电，起身离开护士站。当她轻手轻脚的走到第三间病房时，她忽然觉得脚底下凉飕飕，透过门缝冒凉风。坏了！闫巧燕有种不祥的预感。她猛地打开门，一阵冷风扑面而来，正对门的窗户大敞着，对流的冷风让房间里凉的刺骨，病床上空空如也。但病房的窗户都是用铁栅栏封死的，她不可能跳得下去啊！闫巧燕一转头，房间另一边的角落里，一条白色的床单正在空中飘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