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唱会是现代流行文化的一项伟大发明，它以极简单的方式展示了浮躁的人群是多么容易被煽动。程渊瞟了眼环绕四周的摄影机，心想万一有学生在观看这场演唱会的直播，发现他们年近四十的老师坐在VVIP座位上，被一堆少女粉丝包围着，会是什么表情。
半小时前，程渊到达会场，才得知演唱会时间与约好的心理咨询时间完全重合。本想和之凡商量改时间，谁知他让助理直接把他拖到这个位子坐下。程渊呆坐着，格格不入，只好闷头研究歌单。好多摇滚。他想起上一次去看演唱会是1996年张学友在美国办的一场，歌神唱了什么他早已忘记，只记得散场时听歌迷们兴奋地讨论着迈克尔·杰克逊也在台下坐着。那是一个充盈着希望与梦想的时代，摇滚、爵士、funky……百花齐放。后来，它们都被流行音乐杀了。
高功率射灯照入夜空，烟花炸开，演唱会开始了。
程渊被镁光灯烤得热汗直流，转头，见身后数万人的荧光棒如同发光的海洋，回过头，正好是之凡从舞台奈落中跳上舞台的开场。瞬间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盖过了音乐，他试图看清之凡，然而彩灯的光模糊了他的脸。他第一次感到之凡不真实，他们之间的距离可比那年他离迈克尔·杰克逊近多了。
之凡在舞台上极有魅力，但这并不能削减他在台下的烦人程度。
工作人员紧紧顶住安全栅栏，与疯狂扑向舞台的观众角力。唧唧嘎嘎，咿咿呀呀，他们的样子就像叫春的青蛙。程渊既觉得新奇，又感到荒诞，还有几分可笑。他估计之凡故意折腾他，想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可惜程渊不会。
程渊猜对了，此时在之凡高高在上的视野里，满场不安分的人群中静静坐着的程渊，就像摇摇欲坠的大浪中稳坐不动的一个点。
就这样坐了一个半小时，感觉屁股快和下面的铁凳子融为一体，演唱会终于结束。广播里传出甜美的女声，指挥三万多人有序散场，场中，留下一地狼藉。程渊绕进后台，走进之凡的休息室。
房间里堆满闪亮的演出服，上面贴着次序标签，这些浮夸而色彩别扭的衣服的确是之凡的风格。程渊看到小桌上放了一本皱巴巴的《娱乐至死》，顺手翻了几页，这时之凡跌跌撞撞地走进来，粗鲁地甩上门。
“晚上好，辛苦了。”程渊轻声打招呼。
之凡走过程渊身边，丢下沉重的帽子，瘫在沙发上，只顾低头大口喘气。程渊倒了杯水递去，之凡试图拿起来，不料颤抖的指尖使不上力气，杯子从手里滑出去摔碎了。刺耳的玻璃声打断门外的笑闹声，李恒听到动静探头进来，额上还残留着某人留下的鲜红唇印。
“之凡，没事吧？”他小心翼翼地问。
“不要你管。”
李恒对他忽冷忽热的状态早已习以为常。“外面堆满了粉丝送的礼物，我帮你搬回家——”
“丢掉。”
“可是被人看见了，又该骂你不珍惜粉丝的心意——”
“随便。”
之凡勉强起身，当着李恒的面又一次甩上门，随后气压很低地走到化妆台边翻出医疗急救包，扯下皮手套，露出满手鲜血。程渊一惊，走去接过消毒水。
“伤口挺深的。”
“寂听大师，我的演唱会爽吗？”曾经有一段时间，之凡沉迷于濑户内寂听的作品，自从遇见程渊，他便把自己想象出来的濑户内寂听的形象投射到程渊身上，非要带点嘲讽的语气这么叫他。
“我是个行外人，说不出专业的评价，但作为观众觉得很有趣。”
“失败，看来我要找其他办法让你折服于我的魅力。既然你不是来表达对我的热爱的，那就早点走吧。”他下了逐客令。
“咨询时间还剩十分钟，我的工作还没有结束。”程渊用棉球擦拭伤口深处，之凡疼得直敲桌子，“好锋利的伤口，怎么回事？”
“有个混账握手的时候在手心藏了刀片。”
“很有创意。”
之凡嗤笑：“对，他们的花样多着呢。一边说爱我，一边伤害我。一边喜欢我的脸，一边把照片放大一百倍，盯着毛孔嘲讽我丑。一边嫌弃我的每首歌，一边跟着唱。李恒说我是神经病，我承认，但我觉得他们都是精神病。”
心理失衡者的典型过激反应，程渊心想。
“之凡，这是我们第六次面谈，你不愿意的话可以取消，不需要骗我来这里。”
之凡神经质地提高了语调：“这不算面谈吗？哪里不算？在规定的时间里，我和你在同一个地方、面对面，哪一点不对？至于面谈的形式，我有权自己决定。”
程渊按住他的手，给裹上纱布。“你现在太兴奋了，先冷静一下吧。”
“我很冷静！……喂，你刚才在台下观察我吧？带着你那种……烦人的笑容。”
“哦？我让你觉得不舒服了？抱歉。”
“不。”之凡顿了顿，“其实见到你，我还挺安心的。”
程渊镇定地给绷带打结，说到：“我确实有稍微观察你，因为不明白为什么你下意识躲避镜头。你还躲避与人目光接触。比如从进屋到现在，你没有直视过我的眼睛。”
程渊抬起眼皮，盯着近处的之凡。之凡抽开手，逃避地退了一步。
“因为没必要。”
短暂沉默中，之凡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妆花了，满脸污糟糟的，他试着擦了擦，但擦不掉。
“你骑摩托车来的？”他忽然问。
“嗯，遵照你的要求。你想跟我出去兜风吗？”程渊摸索口袋里的钥匙，却没找到，一抬头，发现不知何时到了之凡手里。他严肃地直视程渊的眼睛。
“时间到，你可以下班了，我也是。我还有约会先走一步，车，借用一下。”
“明天我在咨询室等你，你愿意就来。”
之凡扭头走出去。
程渊叹了口气，这时，之凡走回来。
“明天上午十点见，毕竟你是我按小时收费的上帝，我不敢得罪。提个小建议，为自己买束白玫瑰吧，我不喜欢你房间里那暖洋洋的甜味。”说罢，彻底关门离开。
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程渊微微一笑。他距离打破之凡自我保护的城墙已经只有一步之遥。
当晚，程渊挤地铁回到歌和街，往家走时感觉被跟踪了。这种被人窥视的强烈直觉还从未有过。身边是路灯照不亮的阴影，夏天的飞蛾扑上路灯的灯罩，发出嘶嘶不安的电流声，他以为这也是之凡任性行径的一部分。
此时，距离之凡的死只剩四个小时，而程渊一无所知。
茶壶发出呲呲的沸水声，程渊从回忆中抽离。如今仔细想来，这二十一个小时里充满了令人费解的谜团。
之凡最后的约会对象到底是谁？
就在程渊一头雾水时，警方也是一团乱。
重案组警察沈其漫站在废弃大楼楼顶，俯瞰下方，眼底映入一张惊人的死亡图景——之凡的尸体仰面躺在血泊中，头顶放着一朵白色纸花，身下流淌出的血被画成一轮红色太阳，环绕着尸体，与正午阳光遥遥相望。
血泊中，那朵白色纸花随风微微颤动着。
沈其漫进重案组五年了，自认见过各种骇人的死亡现场，但没有一个像眼前这个一般奇特，散发着邪恶的艺术气息。她只在大荧幕和街头巷尾的海报上见过之凡，现在他死在眼前，这种震撼感又加深了一层。一时间，她心底涌起无数阴暗的推测。
重案组组长迟重喘着气爬上来，他忍了一上午烟瘾，正不停打哈欠。他探头朝下看了一眼，沈其漫听到他发出老江湖的哼声，“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来就来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找到第一发现者了吗？”
沈其漫摊开笔记本，说：“第一发现者是附近拆迁村的一群小孩儿，早上他们来这里踢球，吓得不轻。”
“死者的人际关系和生前行程确认了吗？”
“刚才我盘问了他的经纪人李恒，但是这人说不清楚。具体信息我让小曹尽快向经纪公司确认。”
迟重轻蔑地哼了一声：“他哪儿是说不清楚，是不肯说，这种老油条最怕背锅。不过你准备好，这下应付媒体可要头大了！”
“迟队，我认为死讯暂时隐瞒比较好，太妨碍搜证了。”
“瞒当然是要瞒，但能瞒多久？媒体可能耐着呢！你知不知道当年张国荣自杀，全世界的电视台共调用了多少记者和转播车盯着这件事？警方背后都快被镜头盯出洞来。不夸张地说，我们即将面对的是一支无孔不入的正规军。”
二人不约而同苦笑，远望去，见两辆市局的警察一溜烟驶过来，几名领导带人迅速下车。
“市局来人了，我去接待一下，其余事情你先安排。”迟重疾走几步，不放心回头叮嘱，“你别再给我乱来！”
“知道知道！”沈其漫笑着挥手，满口答应。她心里嘀咕，非常案件得用非常办法，要不然叫她来干什么。
现场取证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法医周国清把白色纸花小心地放进物证袋里，写上标签。沈其漫走下楼，蹲到他旁边，目光扫视过尸体全身，目光落在他左手缠着的绷带上。
“国清，记得验一下他这手受伤的时间，还有绷带上的指纹。”
“好。”周国清点点头，“不过师姐，你不觉得他的神态异常安详吗？”
沈其漫看向之凡的脸，他嘴角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