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我们快到的地方叫……临安县。”游乾捧着一本画着地图的小册子，喃喃自语，“占地二十亩，为东南交通要道，此地丝织业尤为盛行，前游家家主游百里称赞此地‘盛我兴朝丝织，一半苏杭，一半临安’……”游乾抬头冲顾苏笑道，“不出门不知道，原来我太爷爷这么大名气呀？居然相隔百里之远的地方，也能听到他的名号！”
顾苏翻着当地县志，都懒得抬头看他一眼：“游百里先生号称游遍九州，自然各地都有他遗迹所在。”
自从顾苏一时大意，在众人面前说出他就是望月先生后，这一路来的好几天，游乾都在死命缠着他问是不是真的，连平日里最最要求的住宿也不管不顾了，哪怕是顾苏特地给他寻的不好的茅草屋，他也睡得开开心心，一副“我家先生赏给我的我一定要珍惜啊”的模样！
所以顾苏只好不理会他了。
这几天冷落下来，总算有了点成效，差不多到临安县城的时候，游乾终于不问“你到底是不是望月先生”了，而是开始专心致志地翻起顾苏的包裹来。
只不过顾苏哪里是好对付的？
所以他什么也没找到。
到了两人一同出发的第十三天，他们到了一个县城，叫做临安。临安虽说占地面积不大，也不是聚集人特别多的地方，却富得流油。因为大部分的商品往来，都只能过临安而往他地售卖，过了临安县，自然是要交上一笔税务的。况且临安盛产蚕丝制品，全国颇有盛名，每年蚕季，临安一个小镇子，都能接到逾五十万两银子的订单。
所以有句老话叫做：蚕叶（桑叶）熟，临安足。
只是他们进县子里的时候，却发现，这一切同他们在地图上看到的也好，县志上看到的也罢，都半点相同没有。若不是门口有大大的“临安县”三字牌匾，他们还以为他们是走错了地方。
现在的临安县，像一座死城。
明明是大白天，街上却没有任何叫卖的摊位，所有挂着“临安丝”的牌匾都落了灰尘，而饭馆，客栈也都大门紧闭，路上没有任何一个行走的活生生的人，也没有小孩儿的嬉闹声。两个人都很敏感，能感觉到有人透过窗棂在偷窥他们，可扭头一看，却又什么也没有。他们下了马车后，寻找了大半天，也没有在这个繁华县城里找到任何一家开门的旅店。
地方富不富裕，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自两人进了县城后，他们所见都是绿树成荫，道路平整，只要是做生意的人家，屋顶上都悬着一帆大旗，上头写着“饺子馄饨”“住店”“成衣”等字样，下头才是用好木料雕刻出来的各种店名。
只是太诡异了。
太诡异了。
仿佛他们进的是一座死城。
游乾有些害怕，扯了扯顾苏的袖子，小声道：“顾大哥，你说这儿是出什么事了吗……怎么如此安静，安静得……都让人有些害怕。”
顾苏说：“你连死人都不怕，怎么只是一座死城，就让你怕成这样？”
游乾不好意思道：“我小时候不太听话，大哥就总讲些鬼故事让我听，这么天长日久的，虽然我不怕死人……可、可却怕鬼神呀……”他拱起手向四周拜拜，“各位大老爷，我们只是路过，无意扰了你们的清净，请莫要晚上来找我呀……”
顾苏见了他那副胆小如鼠的模样，嗤笑一声，说道：“这城里肯定是出了事，但是，绝对没有什么鬼神之说，你就莫要如此惊慌了，倒好像是我欺负你似的。”说着，他领着游乾走到一户写着酒肆的门前，敲了敲门，“请问里头有人吗？我们途经此地，想讨些水喝。”
他们等了许久，也没有人来应门。直到游乾快觉得这里头没有再住着人了，才想捉着顾苏的袖子往前走的时候，“吱呀”的一声，那道木门缓缓打开了。从外头看里面，是看不清楚的。明明是大早上，可是屋内却黑洞洞的，好像窗子全都被遮住了，半夜光亮也透不进去。游乾战战兢兢地从门口探了个头进去，却还是什么也看不到。
他有些狐疑这里头到底有没有人，又到底是谁给他们开的门，就问顾苏：“顾……顾大哥，咱们应该进去吗？这地方，也太诡异了……”
“进去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我在，总不会出什么事的。”顾苏回答他，并抓了他的手，一把将他拉进屋子里去。他们才进到屋子，又是熟悉的“吱嘎”一声，门在他们背后就突然关上了，可是还是没见着任何人。
霎时，游乾被顾苏抓着的手心，就冒出了冷汗。
一时之间，这屋子里，只有三个人……不，四个人的，绵长的呼吸声。
游乾屛住呼吸，试图去防备下一秒可能出现的任何一种意外。
可什么也没有发生。
过了不久，两人终于习惯了屋内昏暗的光线，再睁眼看来，才发现他们面前，坐着一个大约六十岁上下的老妇，老妇怀里还抱着一个三、四岁左右的小孩子。两个人看到眼前高大挺拔的陌生人，都有些拘谨，脸上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胆怯和疑惑。大概刚才关门的，就是这个小孩子，所以他们才没有察觉到任何东西。
这么看来，屋子里大概还是安全的。
游乾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脸上扬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向前几步，蹲在那老妇和小孩儿面前，柔声道：“小朋友，方才是不是你放我们进来的啊？谢谢你哦。”
大概是游乾生的好看，脸也嫩，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威胁性的样子，那个小孩儿迟疑了一会，用稚嫩的童音道：“你是坏人吗？要来剥我和阿婆的皮吗？”
“啊？”游乾不明所以然，以为是自己吓到小孩子了，从怀里掏出一小块糖，递给了那孩子，又对那老妇行礼，“老人家，打扰了。我们两人要去京城，途经此地，其他旅店却无一个开门的，所以才贸贸然敲了你家的门，望你不要怪罪我们二人。”
在当地，一块糖可以说是价格不低了，那老妇看游乾如此大方，两人又是一副很有正气的模样，才渐渐放下了警惕心，张张嘴，却没有什么声音出来，朝两人比划了几个姿势。
小孩儿吃了糖，抢着道：“我阿婆不会说话！有什么你们可以问我。”
一直站在游乾身后的顾苏见了那老妇的动作，也向前几步来，用温和的声音同那老妇道：“老人家，我略会些手语，请问您能告诉我们，这临安县，是出了什么事吗？我们进城一路以来，都没有见到开门的商户，不得已才打扰了您家。”
又是一片的寂静。须臾，那老妇好像才反应过来，朝顾苏比划了几个动作，顾苏对游乾说：“她让我们坐下。”
两人便坐下了，安安静静看着昏暗光线底下老妇的动作。老妇一边比划，顾苏一边帮她翻译。
“小兄弟，我劝你们赶紧离开这里。临安早就不是之前那个临安了，现在的临安县里，有一只鬼，会剥人皮的鬼！”
游乾和顾苏对视一眼，心下了然，却什么也没说，继续看老妇的动作。
“我世代生活在临安，家中丈夫儿子早死，幸有贤惠的媳妇，给我生下一个大胖孙子，又有一门好手艺，酿的梨花酒远近闻名，才让我这个哑巴的老婆子过了一段好日子。
只是，前些时间，不知怎么了，从一年前开始，县城里频频发生怪案——先是有人在郊外的荒坟堆上发现一具没了皮囊的女尸，模样可是……十分可怖。后来官府到了现场，又在周围发现了那可怜姑娘的皮，可怜见的，被挂在一个坟头上，迎风吹了几日，都已经发皱了，从那日开始，官府就开始全力搜查凶手。
但仿佛凶手是和官家对着干一般，明明全城戒严，第二日里还是发现了第二具尸体，这回尸体就丢在府衙大门前，而那个尸体的人皮，竟被做成了人皮灯笼，扔在尸体边上。后来……后来每逢每月十五，都会有人失踪，第二天被发现做成了人皮灯笼，挂在城楼角上。每日里都有捕快巡夜，却都一无所获。
本来情况还没有两位见到的这么差，我儿媳妇又好强，说若是不开门，就没有米下锅了，就日日里都开门做生意，那时候，城里叫卖的商贩还是很多的。结果……结果有一日，我老骨头不争气，没能和儿媳妇一起开门，一觉醒来，却发现我儿媳妇，已经挂在我家店门前了……之后，就再也没人敢开门迎客。”
老妇比划到这里，老泪纵横。旁边的孩子虽说听不懂什么，却也懵懵懂懂地帮自己的外婆擦眼泪。
顾苏和游乾终于知道，这城里死一般的寂静，是如何出来的。可他们不是这事情的经历者，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话去劝慰这位早年失夫失子，现在又失去了家里的顶梁柱，怀里孙儿的母亲的老妇人。他们看看这装潢颇为华丽，却显得家徒四壁，连盏煤油灯都没有的酒肆，沉默了。
游乾默默地从包裹里抽出一只火折子，打燃，尽量照亮了这个昏暗的屋子。
老妇和小孩都有些营养不良的面相，面色暗沉，瘦的似乎只有一把骨头了。他们也在默默地盯着游乾顾苏两人，以及游乾点起的那一点点火光，好像那是能够烤热他们的太阳一般。那样憧憬、向往的眼神，让游乾心里十分不好受。出了门才知道民生艰苦，也才知道他在家中纨绔一般的浪费，却可能是这个正面临着生死危机的小城里的人们的一线生机了。
他好像突然懂得了许多，从包裹里一样一样地掏出不久前在前一个镇子买的熏肉，干饼和干粮，全都摆在桌面上，推到老妇和小孩儿的跟前，让他们用一些。
他们决定先不离开这里，一来是找一个落脚的地方补充粮食，二来，也想为这个城里的人做些什么。于是老妇就做主，留下了他们，腾出一个房间，让他们住下了。晚饭也没动过火，也就是就着熏肉吃了一些干粮，可是游乾却一点都没有抱怨。出来不久的功夫，他好像已经长大一些了。
夜里，两人和衣躺在床上。顾苏问游乾：“你真觉得，这城里是有鬼神之说吗？”
游乾背着手到后脑勺，沉思了一会：“我表兄说，这世上的一切装神弄鬼，都是为了掩盖真相。就算是有，也就是一个画皮，看他能如何左右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