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风烛。
烛光飘忽不定，窗前人影恍惚。
一男子于榻上斜倚，长发墨黑垂于肩头。玄黑衣袍加身，衣袂处绣着精致却并不繁缛的花纹。他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衣袂纹路，眉梢唇角俱是笑意，整个人散发出柔和的气息。
屋内只有两个人，却因他的笑意并不显冷清。
“魔尊。”屋内站着的一人打破了寂静。
“嗯？”男子不动声色，声音魅惑，却带着生来的尊贵之气。
“天魔之约或许……或许今夜未必。”他低头，似乎不知该不该说，“何不看看魔后。”
“不会。”
男子手指温柔地拂过衣袂，笑意更浓，“微生心智豁然，理应分清局势，本尊相信她定能理解。”
“是，属下多言。”
男子浅浅一笑，天生妖冶之色。
夜色渐浓，烛火幽幽。
他想起此刻的微生，嘴角弧度不禁大了些，散发出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暖意。
烛光微颤，影渐恍惚。
他站起身来，身形颀长，孑然而立，笑意淡了几分：“来了。”
喧夜，跳烛。
殿门大开，人影错乱。
一绝美女子卧于榻上，汗水沾湿额前碎发，薄唇紧抿，鼻息略重。
身边侍女秀眉紧蹙，道：快了，快了，魔后，您再用力些。
塌边妇女三人额上汗水淋漓，眉头紧皱，面露焦急之色。“魔后娘娘，是难产啊！这可如何是好……”
女子贝齿紧咬下唇，汗水淋漓。眼睛闭上，再睁开时眸中一抹厉色，一根手指伸出，指向侧门，“即斐，把流光珠拿来。”
“娘娘！”即斐大骇。
“快去！”
即斐面露难色，却还是咬唇答应。
女子看到即斐手上打开的匣子，面色苍白，语气虚弱，“拿来。”
即斐把珠子放在她手上，她一咬牙，抬起手做了几个繁难的手势，流光珠顿时光芒大盛，同时，她发出一声短呵——
哇——小儿啼哭声响起，她长长出一口气，虚弱的脸上顿时盈盈笑意。
微喘片刻，她淡淡问道：即斐，孩儿怎样？
回魔后，孩儿一切安好。身边侍女笑答。
是男是女？
是女孩。即斐语气轻快，透着满满笑意。
魔尊可有何言？她语气轻了些。
魔尊说，男女皆骨肉，他必爱之如命。即斐笑着说道，又微微淡敛，今晚须赴千年之约，望魔后自安。
她笑意不减，侧头看向魔尊殿，目光中又透出担忧。
翌日，她唤来即斐。
孩儿可在，抱来我瞧瞧。她面色红润了些，笑着说。
即斐忙去侧殿抱来孩子，轻轻放入魔后怀中。
女子脸上笑意温暖如春，轻轻抱着孩子，如抱着世上最珍贵的物事。晨光于帘缝中照入殿中内室，她沐浴于阳光下，全身仿佛散发着圣洁的母爱光芒。
她带着幸福和欣喜，以及初为人母的好奇，静静凝视着怀中的幼儿——这是她与他的孩子，这世上最珍贵的一切都不及这个孩子对于他们的意义。
他与她的孩子——她心中充满幸福，曾经都不敢奢望的事情，如今已真真切切地呈现在她面前。
他与她，的孩子。她笑意渐浓。
魔尊可有交代册子典礼之事？她笑着抚过孩子脸庞，抬眸问道。
未曾。
她眸光淡了几分，传话，百日后举行，宴请四界，务必散帖。
是。即斐垂眸退下。
百日后，笑语七殿，四界来贺。
仙界玉帝，棣华来贺。
冥界之王，幽夜来贺。
妖界之王，妖汎来贺。
……
宴席之上，觥筹交错，笑意贺子不绝。
主座之上，年轻俊美的魔尊嘴角上扬，目光有意无意地在众人之间流连。
魔界近百年来无一所出，自从四百年前魔尊领回一名不知出身的女子，立为魔后，性情大变，极少对外出面。各界以为邪魅狂狷的魔尊终于陷入温柔乡，六界可以从此安宁些日子，心下大喜。
魔尊，名君寻安。自出生便到处游历，凭一人之力挑尽仙、魔、妖、冥四界，无一敌手，各界翘楚碍于其父对其宠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唯恐寻安入界闹事。近百年安静不动，各界可谓舒口大气。而前几日，各界收到魔尊生子的消息时，面色煞是好看。
素闻上仙原夭预言真绝，不知今日可到？
满座寂然，众人神色各异皆看向魔尊，心道莫非原夭上仙几时冲撞了魔尊？
回魔尊，原夭上仙未到。座下一魔界中人起座躬身。
魔尊并不讲话，仿佛未曾听到。
众人目光流转，静候魔尊真意。
仙界玄湦上仙，原夭来贺。一声清明的高贺自门口传来。
原夭因事迟来，望魔尊不记。一人接着润声道。
只见一男子缓步入宴，笑意盈盈，墨发轻束。整个人使人感觉随和、平易，却朦胧不清。
魔尊抬头，展唇一笑，怎会？
素传魔尊容貌绝美，如今一笑当真倾国倾城。在座众人痴然，尤其是未曾出界的仙子，惊异于此等绝色。魅惑与尊贵并存，仿佛天地失色。
潋滟，绝美，斯人如画，斯人胜花。
如此甚好，原夭可否为令子一言，以扺迟来之错？男子笑意融融，似乎并未见到魔尊一笑。
上仙客气，本尊正有此意。魔尊挥手，微生，抱孩儿过来。原夭上仙此生可只预言了六次，且言且准，为子一言，有益无害。
魔后缓步而来，怀抱今日被贺孩儿，待走至原夭面前，轻轻一笑，如此谢过上仙。
原夭眼中有一瞬的怔然。
欣喜——
这是她的孩儿，瓷肌明眸，唇朱齿洁，对自己浅浅一笑，右侧一个梨涡不甚可爱。
怅然——
这是她的孩儿，脸上有她的温暖，却也有陌生的神态。是她幸福的所在，却与自己无关。
他微微一笑，转眼又是温煦如春的模样，无事。
他垂眸，再抬头时目光已转向她怀中孩子，眸色渐沉，变幻不定。
众人见原夭良久不发一言，脸色莫名。
许久，原夭抬头，深沉的目光直视魔尊，似惊诧，似不解，似欣喜，似惆怅。继而扬眉一笑，此儿非凡。
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睁大双眼，好像自己听错了。相顾四望，却见大家都一脸不可置信，这才确定自己并未听错。可，这话当真是原夭上仙说的？
六界都知一句话：得原夭一赞，难于破界而立。而此时，六界未破，新界未立，原夭上仙却赞魔界新子？
众人都不知该作何反应，个个静坐不动。似乎震后余音，长久静谧。
哦？魔尊挑眉，非凡？上仙抬爱小儿。
原夭未曾答话，自袖中取出一块玉，润声道,原夭将此玉赠于魔尊之子，贺此子百日之喜。
魔后接过原夭手中之玉，微笑道：原夭上仙慷慨赠七时玉，在此谢过。只是恐怕小儿不能衬起七时之光。
众人炸舌，原来七时玉在玄湦上仙手上，难怪四处寻觅不得。
七时玉，上古奇玉，相传为天所琢。神者去时有言：此玉时有不华，若是灼灼其华，必耀之七，且七时有异。距今已有六者使其耀华于世，且皆为倾天之才。
而如今，一个百日孩童竟然赠得七时玉，莫非又是一个倾天之才？
原夭含笑：此子光华，七时不及。
温润如玉的声音似响在每人耳边，清晰可闻。
魔尊站起身来，咧嘴一笑，上仙可是给本尊一个个的惊喜啊，承上仙吉言灵物，小儿取名君时，如何？
甚好。原夭笑答。
好，上仙请入座。魔尊抬手，琊鱼，开始。
是。旁边一个男子颔首。
魔界第十七代魔尊之子册名典礼，现在开始——男子朗声道。
魔尊笑着站起来，我君子非之子，今名君时，册封为魔界第十八代少尊。他顿了顿，又沉声道，今生本尊只此一子，魔界只此少尊。
全场哗然——历来各界王者再如何，也不会在子嗣上定规矩，子嗣绵薄对自身很不利，听说此次魔后难产，想不到魔尊竟为她安全放弃了生儿子的想法。魔尊对魔后真痴情啊，对少尊真疼爱啊——众人如是想。
一场惊喜连连、动态不断的册子典礼，在主人不冷不热，宾客不自不在的诡异气氛中结束了……
而主角——现任魔界少尊，正盯着颈间的玉石，哧哧笑着。
没有人注意到，在七时玉触到少尊时，玉身上隐隐发亮的八个字——
六界弗如，天下可倾。
七百年后。
“李长琴世世护你，你又是如何待他？”
“王子牧世世等你，你又是如何待他？”
“你觉得全天下都对不起你，你又何尝对得起这天下！”
“你是我君寻安的女儿，你有最强大的前辈，你没有资格懦弱至此。”
“六界弗如，天下可倾？”
“呵……”
“看你造化。”
一袭白衣的女子站在房间中央，眉目低垂，面色温润。
身后的男子一身黑衣，大大的兜帽盖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他冷硬的下巴和抿到发白的唇。
“君时。”
男子开口，唇瓣线条依旧冷硬，语气却透着深深的疲惫和妥协。
女子没有应答，笑意如一层轻纱笼在脸上，无人看得懂她的真实表情。
“君时。”男子再度开口，“我王子牧自认从未对不起你，你又何必对我这般绝情。”
女子轻笑出声，转过身来笑意温和地说：“王子牧从未对不起我君时，是我君时对不起这天下所有人，如此可好？”
不出意外看到他脸上的悲伤无奈又多一重，君时又笑出声，一字一顿再问一句，“如此可好？”
男子猛地抬起脸，眼睛透过宽大的帽檐看向君时的脸，只能看到她笑起来的嘴角如儿时那样勾起。
如孩童的无邪。
“君时，你不要这样。”
君时笑意不变。
“君时……”
脸上凉凉的感觉让他心头一颤，七百年来从未尝过流泪的滋味，如今这感觉陌生得让人害怕。
对面的女子看到他下巴上的水珠时神情一怔，笑意带些苦涩。
“你何必这样。”
她声音轻得象是说给自己听。
“君时只有一条路可走。”
“你们谁都不要跟着我。”
“我怕我难过。”
“我君时从来不怕死，我怕我难过。”
“君时！”面色苍白却笑得无比灿烂的男孩子拢起双手，向远处大喊一声。
“我在这儿。”远处的孩子将手尽量举高，笑得无邪。
林外草色青，却把青梅嗅。
山崖上风吹过都有刺骨的寒意，过低的温度使得一片缥缈雾气长年不消，脚下的冰块大得找不到边界缝隙，在一片雾蒙蒙中，一袭白衣的女子直起身来，拍拍身上细小的冰渣，腰间一大沫血红如花潋滟，她只当没看到。苍白的脸上一直保持着浅浅的笑容。
对面站着的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女子笑得仿佛这一切都只是梦境。
她张口欲说话，血却比话还急切地流出来，瞬时胸前也尽被血染，她笑容怔了怔，低下头看着胸前，抬起袖子擦掉嘴角的血迹。再抬头时，笑容不变。
“在下君时，敢问公子何方人士。”
她笑着轻问，笑着笑着便流下泪来。
满身血污还能笑如春风的人，一句话竟说至颤抖。
对面的男子面色如冰，眼神愈加轻蔑，于是又是一剑袭来，这一击刺的，是胸膛。
白衣女子当胸受下，没有还手，没有后退，嘴角的血更快速地流出来，一接触寒气逼人的空气便凝固。
她嘴角弧度不变。
“在下君时，敢问公子何方人士。”
声音清洌。
脸上泪水早已结冰，笑容都显得勉强，却还是用温暖的眼神看着对面的男子，再次说出这句话。
对面男子皱眉，眼神更加冷冽。
他再次举起手中的剑，却在她温暖的笑容里停顿。
她苍白的脸上笑容更大了些，双眼微微弯起来，“在下君时……”
一句话还未说完，一柄剑又一次贯穿了她的胸膛，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人，给了她一样的伤。
她的笑容终于开始变得苦涩，直视着对面的人，眼中尽是苍凉。
是了，不必再说，该说的都已说过，有些话还未出口便已结束。
原来不是每个人的记忆都能被找回来，那些说过的话他到底还是忘了。
她温暖的笑容一寸寸不见，脸上剩下的只是事不关己的悲悯，抬手握上还在他胸前未被拨出的剑锋，一点点推出来。
自始至终笑容未变。
“这世上还没有能伤到我的人，若有一日我受伤，那是我不愿还手。”
她依然笑着，把剑推入对方的胸膛。
动作轻柔，对面的男子发现自己竟不能动弹。
倒地之前，他似乎看见面色苍白的女子脸上怪异的笑容。
疯狂，无奈，怅然，痛恨。
今日，她杀死了长琴，世上最后一寸温暖。
而原是长琴要杀他。
世间因果本是如此，命运给予的角色，向来难选择。
“在下君时，敢问公子何方人士？”小小年纪的孩子一本正经地问道。
“李长琴。长安人士。”十七八岁的少年低下头认真答道。
眉眼弯弯，是再不能企及的绝色。
这下你们谁都不能跟着我了。
我走的路连我自己都不清楚。
我再也不会难过。
因为任何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