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婆婆正在厨房里做饭，公公坐在沙发上看报纸。阳光透过窗户落在花瓶里的蓝色矢车菊上，隐约可见飞舞的灰尘。胡子渊欢呼着扑向爷爷，混合着空气中浓郁的红烧带鱼的味道，搅动着宁悦的心脏。
她的父母早在八年前就去世了。婆婆并不好相处，但有了孩子以后，一路磨合下来，并未闹到鸡飞狗跳，反而形成一种莫名的默契。最重要的是，胡子渊很喜欢爷爷。严厉的老人在看到孙子的时候，硬如钢针的胡子都能变成软软的柳丝。
如果离婚，她将失去这一切。她不害怕失去胡成，但她害怕胡子渊失去他所爱的人。
婆婆照例抱怨宁悦给孩子买了零食，宁悦低头把面包收进冰箱，懒得解释。直到听的不耐烦了，才想如果离了，这样的抱怨就不用听了，好像也不错。但随即端上桌的饭菜立刻否定了她的想法，如果离了，不会有人免费的安全的给她做饭，减轻她的负担。
爷爷已经带着胡子渊去洗手，婆婆念叨着小区里的家长里短，忽然说：“对了，咱们楼道的那个保洁员来了个新的。昨天下午快六点的时候，我在楼梯间看见她带着一个小孩写作业！我就问了问，原来她丈夫和别的女人跑了，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孩子放学家里没人，就接到这里，等下班了再一起走！啧啧啧！真可怜哪！”
婆婆摇着头，接下来絮叨她如何把家里的衣服收拾出来给她，还让宁悦把胡子渊不用的玩具绘本什么的整理一下，看看人家需不需要。
婆媳难处，但也分人。宁悦与婆婆脾气并不相投，彼此也经常看不顺眼。但宁悦知道，婆婆是个善良的人，她的毒舌和尖刻都是无心无意，比起口蜜腹剑要让人放心的多。反倒是不太常说话，总是和胡子渊玩儿的公公，总让宁悦觉得有些畏惧。
宁悦的心思在别处，待婆婆终于落了话音，才状似无心的问：“离婚也不该什么都没有啊？”
“嗨！我问了。小崔说她受不得男人和那个脏女人，一分钟都不想跟他过。什么条件都没提就离了。那个男人不是东西，看准了小崔急着离婚而且一定要孩子，提了一大堆条件，最后家里的房子车子都拿走，就把孩子留给小崔。”
“可是孩子的抚养费呢？”
“小崔没说，我看她那个性子，估计男的如果不给她也不会去催的。”
宁悦抽出纸巾擦了擦嘴，又把胡子渊的嘴巴周围擦干净，好像完全忘了婆婆的话。
婆婆兀自生气，骂骂咧咧的数落着男人的不是，最后更是落到爷爷身上，总结出全天下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爷爷一开始不吱声，听到最后忍不住回了一句：“那胡成呢？也不好啦！”
宁悦一愣，本要起身的动作就生生的卡在那里。
婆婆一拍桌子：“他敢！再说了，那是我儿子，他绝不会这样！”
放在以前，宁悦一定会笑婆婆是自家的乌鸦毛都是白的；但现在她有了胡子渊——
胡子渊长大了也要娶妻生子，会和胡成一样吗？
她狠狠闭了下眼，才接着说：“如果胡成真的在外面有了呢？”
啊？胡成妈一挥手：“没有的如果！为了豆包，他就不能胡来！不管怎么说，豆包始终是我们老胡家的。”豆包是胡子渊的小名。
宁悦听明白了，如果胡成真的和自己离，这位善良而彪悍的婆婆是绝对不会放弃孙子的。
宁悦脸一沉，轻轻站起来，拦住正要跑开的胡子渊说：“子渊，吃完饭要洗手。”
看胡子渊不情愿的拐进卫生间，爷爷忽然开口：“悦悦你放心，胡成如果真在外面胡来，我就打断他的腿！这个家，绝不能散！”
宁悦没理他们，低眉垂眼的走到卫生间门口等着孩子。
公公婆婆年纪大了要午休。宁悦带着胡子渊出门晒太阳。走到单元门口，瞥到旁边杂物房的门半掩着，有个女人正坐在小板凳上低头忙活叠着纸盒。在她的脚边，已经放了满满一个大筐。穿着深色西装的物业经理大声的训斥她，赶紧收起来，不要耽误工作。女人也不吭声，只是加紧了手上的速度。
物业经理看到宁悦停在她身旁，似乎有些紧张，上去劈手夺下了女子手上的活计：“让人看见了像什么话！——”
宁悦忍不住开口：“姚经理，反正中午也是休息，她就是做一会儿也不碍事。关上门就好，没人看见的。”
姚经理这才悻悻的还了回去。那女人抬头看了一眼宁悦，微微点头。宁悦一愣，中年大妈的样貌和臃肿的身材，唯独一双眼睛弯弯的，透着与年龄和身材不相符的年轻。她微微点头，不卑不亢的样子，宁悦不由自主的还礼。
胡子渊又着急起来，扯着宁悦的手往外走。宁悦向姚经理点了点头，转身离去。她已经听出来了，这个女人就是婆婆口里的小崔。
因为丈夫有了外遇，一怒之下带着儿子净身出户的那个小崔。
精神可嘉，勇气可嘉，但是宁悦并不想学她。
因为今天她可以为小崔说话，但他日并不一定有人会站出来替她讲话。今天对她笑脸相迎的人，他日可能就是落井下石恨不得置她于死地的人。
她这个年纪这个状态，对一切都没有幻想。她只想好好活着，把孩子带大，看他策马扬鞭离开，自己就可以松口气了。
有的人以建功立业为自己的事业，有的人以风花雪月为生命的目标，她的事业就是在坠入深渊之前把那个被她带到世间的生命好好养大。当她为了爱，放弃了诗与远方，把自己圈禁在家里的时候，从没想到就此站在了深渊的边缘。
晚上，孩子已经睡了，胡成才带着一身酒气混杂着香气回来。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好像还要出去。
宁悦默默的把衣服收起来，胡成才像刚注意到她似的，笑嘻嘻的走过来说：“哎，儿子怎么样？”
两人聊了两句孩子的情况，又相对无语。胡成脸上也露出强忍的不耐，宁悦忽然很想问问他，现在的自己是不是很乏味。她和外面的那些女人相比，究竟差在哪里？或者，她更想知道，究竟什么样的女人，才能让胡成付出一生的时间去专心守护？
这么酸的话，宁悦当然不会说出口，这些话都是过去的惯性。她想，六年了，惯性真强啊！
“对了，妈今天说了个事儿。”
胡成是个孝子，只要提到他母亲，多忙都会停下来。
宁悦有时候觉得，胡成应该生活在古代。披一身官袍，满嘴的仁义道德，天下民生。回到家里上敬老下爱小，贪一堆钱财筑个超级大院子，装他的三妻四妾。
三言两语把小崔的故事讲完，胡成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哦，你怎么说？”
宁悦忽然有点感动，也笑了：“你居然还关心我怎么想？我以为要听听你的高见。”胡成的问题却是没碰。
胡成穿着衣服，没有立刻说话。他听出宁悦话里的怨怼，自己似乎忽略她很久了。不过现在的宁悦，真的激不起他的半点兴趣。
结婚前的宁悦，像一朵热烈开放的玫瑰，是他在万香国里征战的最高战利品。然而结婚后的宁悦越来越没有存在感，偶尔引起他的注意却都是数不尽的缺点。有了孩子以后——
连缺点都没了。
她安静的活在阴影里，与阴影融为一体。
胡成不理解，也不想理解。他的征途，不会为这样一个女子停留。除非，她是他的绊脚石。想到这里，胡成不由自主的笑了，与宁悦为敌？听起来很刺激啊！其实他还是很怀念结婚前的那个女人：犀利的眼神，薄薄的双唇，简练准确的表达，却配了千变万化态度。高傲时，她可以是能察觉藏在十二层褥子下的豌豆的公主；卑微时，她不介意卑躬屈起承欢膝下。你看到她眼里燃烧的火焰，她却能精准控制着火焰燃烧的程度！
尾巴骨疼的窜起一股麻酥酥的感觉，胡成忽然觉得眼前的宁悦多了几分光彩，忍不住上前抱住，笑着说：“咿，哪里来的怨妇？你是从古代穿越过来的么？”
宁悦不着痕迹的推开他，绕到他的身后整理着衣襟，亦笑着说：“天天在家里，也不接触外面。稍微有个风吹草动，就有些夸张了。你还笑话我！”
光彩消失，胡成没了兴趣，敷衍的点头：“想上班了？子渊现在虽然上了幼儿园，但是三天两头闹病，你还是多费费心吧！反正咱家也不缺你上班那点钱。”
宁悦沉吟了一下，低声说：“妈说你上班很辛苦，我天天闲在家里，还不如出去帮你。”
胡成不耐烦：“她说什么你听听就好，不要往心里去。闲着不好么？多少人巴不得闲着呢！”
宁悦手指一动，并不尖锐的指尖倏的插入另一根手指的指甲盖里！但是，她只是低着头，没有吭声。
胡成转过声，“怎么，你害怕像那个小崔一样，离婚以后连工作都找不到么？放心，我不会和你离婚的。有子渊在，就算你跟我离，我都不同意！”
宁悦抬头看他，灯光下，胡成棱角分明的五官愈发明暗夺目，却因此有将近一半的五官被黑暗笼罩，整个人显得英俊而充满危险。
大概宁悦的表情很古怪，胡成眉头皱起来，加重口气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了！好好在家，照顾好这个家，外面的事有我。”顿了顿，大概终于记起什么，“如果你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也不要理会。都是应酬，男人么，免不了。但是我心里明白，家里只认你一个人。”
宁悦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送走的胡成，只记得他走到门口又格外强调，带孩子就是正经工作，其他不必考虑。
带孩子只是一份闲差，宁悦的眼前一阵阵的眩晕。
午夜才睡下，一夜都没睡好。梦里无数次的离婚，充斥的都是孩子的眼泪。醒来满心的无奈，看着舒适温暖的房间和孩子兀自甜美的睡颜，宁悦无奈的想——再忍忍吧！
第三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婆婆说，小崔被开除了。
宁悦忽然想起一件事，她第一次因为胡成出轨吵闹的时候，胡成为了安慰她，给她带来一只小狗。可是，宁悦要的不是狗，而是男人的承诺和安全。他们大吵一架，宁悦更是以怀孕的时候怎么能养狗为由头，狠狠大哭了一场。没几天就被送进医院，查出来有抑郁症。
那只狗，谁也没想起来。
不久之后，婆婆身上就多了一件狗皮护腰，看那毛色，隐约似曾相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