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霍去病的喘息声渐渐平复，血丝密布的双眼里那种痛苦混乱的光芒逐渐被清明取代，阿皎才松了一口气，将金针一一收回。她额上和鼻尖亦布满了细密的汗水，在月光映照之下，像是闪着微光的米珠。
霍去病的意识完全恢复了清明。
赵破奴终于松了口气。
他虽仍有些乏力，但借力坐起，依旧是挺拔的姿态。他一双眼睛冷冷地打量着收针的阿皎，这个女子不过及笄之年，容貌平平，偏生那一双眼睛生得极为好看，如同两汪泉水，清波澄澈，又似一对明珠，熠熠璀璨，方才发觉他终于头疾平复时不自觉地勾唇一笑，愈发显得明眸生辉。
霍去病道：“谁命你放他进来的？”
小兵看了看阿皎，又看了看赵破奴，这才意识到将军说的是自己，连忙松开了扣住将军的手谢罪，“是小的疏忽！”
赵破奴见这个小兵不过十四五岁，还透着少年人的单纯，便道：“是我硬闯入内，他……”
霍去病打断他，“我还未计较你方才犯上，你又要给自己加一条抗命？”
霍去病一向治军严苛，这既是由于他出身贵族，天性倨傲，也是他有意磨炼部曲。霍去病领兵作战，一向是轻装简从，长途奔袭，这就意味着他手下的军士必须磨炼成一支随时准备出鞘的利剑，他的部曲必须骁勇凶猛、行动迅捷、号令严明、整齐划一。
而赵破奴出身贫寒，性情使然，御下宽和，因此下意识便为这小卒开脱，然此刻他听出霍去病并非有意刁难于他，便也不再多言。
霍去病问，“叫什么？”
小兵嗫喏道：“方乘。”
“大些声。”
“方乘！”
“好，方乘你听着，将此女关回牢室之后，自己去领十军棍，今日之事若是透露出去半个字，动摇军心，我便唯你是问！”
方乘连忙单膝跪地领命。
阿皎不可置信道：“为什么要把我关回去？”
她想到刚刚赵破奴的那一声“霍去病”，脑中顿时回转过来。
霍去病，她听过他的名字。
大汉的将军。
还未加冠便踏破匈奴的战神。
霍去病。
“你们大汉的将军，便都是这般不分青红皂白的么？”
霍去病觉得力气恢复得差不多了，便站了起来，这一站起来阿皎才发现他高出她许多，她要仰起头才能看见他唇角那一抹冷淡而戏谑的笑容。
“不，大汉的将军里，只有我是这般。”
阿皎气结。
真的气结了。
因为数日风餐露宿，刚刚又是惊惧不安又是耗费精力，此刻被他话语一激，硬生生地气晕了过去。
赵破奴“欸”了一声，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将她托在怀里，伸手去探了探鼻息，还好，还有气。
他有几分无奈，将阿皎扶回干草堆上，“竟然还有被你活生生气晕过去的。”
霍去病微不可见地勾了勾唇角。
霍去病此夜头疾复发的事情并没有人知道，他自牢狱里出去，除了脸色苍白几分外，一路神色举动如常，遇到夜里巡逻的队伍，也依旧会停下来叮嘱几句。
整座金城就似一张拉满了的弓，人人都绷得紧紧的。而霍去病，就是稳住这张强弓的弓手。
赵破奴随他回到他所住的内室，霍去病见他还不走，问道：“怎么，这是非要我治你的罪？”
赵破奴皱起两道眉毛，“你这头疾……听那姑娘说，是跟随你多年的顽疾？”
他跟随霍去病征战，自认为和霍去病关系亲近，但这件事情他竟不知晓半分。看见偶尔几日霍去病晨起时面色苍白，还会取笑他夜里操劳过度，只当是行军途中劳累，或是衣食住行不符他用度，毕竟是长安锦绣里养出来的贵公子嘛，他往往这样想着，却并未想过他身有顽疾。
霍去病瞒得可真是好。
他这样想着，心中生出几分怒意来。
霍去病绕过屋内屏风，赵破奴也随之绕进来。霍去病只觉得乏力，坐在寒素的榻上，脱了一只靴子，见他没有罢休的意思，便轻描淡写道，“我叫什么，我叫去病，父母起名字，总是有些缘由的。”
他的母亲卫少儿是当今大汉皇后的姐姐，但昔日他出生的时候，姨母仍是平阳公主家的歌姬，母亲也不过是一个使女，与一小吏私通而生下他。这样出生的他自然得不到什么精心的照料，而这头疾，便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
赵破奴见他轻描淡写的样子，心里一把无名火腾腾烧起，一把将手里的氅衣掼在了他面前，“霍去病，我还以为你真的是将我当做兄弟般看待，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都一直瞒着我？若非今夜头疾发作突然，你是否就打算一瞒到底？”
霍去病盘起一腿坐在榻上，喝道：“谁有病会天天挂在嘴边？你再乱嚷嚷明早整个金城都知道将军有疾，若是贻误大事，军法可不认你这将军！”
赵破奴恨不得扑上去揍他一顿，但是看着他苍白的脸色，不得不忍了下去，爆了句粗口，“日他娘的！”
转身离去。
霍去病脱了另一只靴子，打算躺回榻上。终于熬过了头疾，他实在是乏力得狠，但是偏偏闻了闻身上乱七八糟的一股味道，既有浓重的汗味，又有牢室里阴潮的臭味，他素来好洁，此刻再累也睡不下去了，唤人烧起热水来沐浴净身。
赵破奴关切于他，他心知肚明。当那个姑娘施针为他缓解头疼的时候，他看见赵破奴的手里一直握着配剑，若是那时姑娘有半分加害之心，想必不论她是不是长生宗的人，赵破奴都会果决地手起刀落取其性命。
沐浴完之后，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吩咐人去请军医过来。
军医正准备入睡，听闻将军召见，连忙携了药箱过来。
霍去病沐浴方毕，整个人透着腾腾的热气，头发也被沾湿些许，不知是否由于方才一场头疾，此刻眉目间的倨傲淡了几分，生出几分平易近人的气度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