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律服务社是法律系专属社团，活动内容是每个星期六下午在法学院大礼堂帮民众解答简单的法律问题。有资格提供解答的都是大四以上的学长姐，大三都不见得插得上话，大二的社员当然只能乖乖坐在旁边听。
不过在现在的状况下，即使是资深社员也无言以对，只能和学弟妹一起呆坐着，听着那位泪流满面的贵妇滔滔不绝地诉说她不幸的婚姻。
这位杨太太衣着高级，脸上不施脂粉，配上凄楚的盈盈泪眼，哀怨地敍述她那当医生的老公和同医院的女医生发生奸情的故事，的确是楚楚可怜，连女生都有些心疼。问题是类似的话她已经讲了不下三次了，讲到最后总是又绕回原点，连最同情她的珍敏都得拼命忍住打呵欠的冲动。
听她说故事也就罢了，问题是在法律上他们根本帮不上忙。她先生已经回心转意回到她身边，她也不打算告第三者，免得事情闹大又激怒他。总之现在的状况完全跟法律无关，只是纯粹的家务事。
最要命的是，那位介入人家婚姻的狐狸精，一个姓杨的女医生，此时就坐在杨太太旁边，一言不发地听着她抱怨。无论如何被人怒骂数落，她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容，彷佛是在签约买房子，而不是偷人老公被活逮。杨太太受了这种刺激，火气更大了。众学生都是紧张得浑身冷汗，生怕她们大打出手。
珍敏忍不住问自己：她到底为什么要跑来这里蹚浑水？
由于吴浩一再劝告她加入社团，她索性进了法服社，活动跟本科系相关，又可以跟同班同学拉近距离。效果相当不错，现在她有人际圈，有社团活动，有男朋友，感觉总算像个正常的大学生了。两个学友也跟她熟络起来，有时还会拉吴浩一起参加聚会，大家处得相当融洽。唯一的副作用就是偶尔得忍受这种恐怖的场面。
搞了半天，杨太太是想要杨医生签一个协议书，同意从此不得再接近杨医生。因为杨医生拒绝转院，这一来她和杨医生仍旧天天见得到面，难保不会藕断丝连，也难怪杨太太会有这么强的不安全感。
听到这话，每个人都心里有数，这女人八成还有别的花招。
珍敏再度对杨太太感到深深的同情。遇到这种心机深沈的第三者，实在是很麻烦。
杨太太，这种协议应该没有强制力吧？珍敏的大三直属学姐说：契约不能限制人身自由
杨太太尖声说：自由？勾引我老公是她的自由？哪有这种事！
不是，我是说这种协议就算签了，以后要是她违反协议，你也没办法去告她。
谁说没办法？杨医生终于开口了：只要加一条如有违背，愿赔偿多少金额，以后要是抓到我违约的证据，就可以上法院告我赔钱了呀。
这话听得众人都是满腹疑惑：这女人还真是悠哉呀！
她年纪比杨太太略小几岁，模样活力十足，穿着轻快的裤装和球鞋，乌黑的长发紮成辫子在背后甩啊甩的，加上轻松愉快的笑容，看起来倒比满屋的学生还要青春。小而尖的脸蛋配上柔软的薄唇，外表相当温柔婉约，但是从那双杏眼中射出的精悍目光，清清楚楚地告诉别人她不是好惹的。加上这副蛮不在乎的态度，更让人心里直发毛：她到底想做什么？
杨太太满腹怒火地瞅了她一眼：你又想耍什么花样了？
杨医生耸肩，手上把玩着辫子：只是个建议，不接受就算了。
杨太太回头问小组长李荣坤：真的可以这样写吗？
呃，大致上是这样。因为要求对方不能接近你先生的规定，在法律上真的没有强制力。
那好，你们就照这样帮我拟协议书吧？
杨太太，李荣坤真的快倒地不起了：我们只是学生，只能给你建议，不能拟协议书的。而且小心地瞄了另一个女人一眼：如果杨医生真的又跟你先生怎么样，你还是可以告通奸啊。
杨太太跳了起来：哪里能等到她怎么样啊？我要她从此不准再跟我先生说话，不准一起外出，不准书信来往，不准靠近我老公五十公尺以内！
对这句话，杨医生唯一的反应是轻声一笑。
连说话都不准？他们不是在同一家医院上班吗？李荣坤咋舌不已。
我不管，她要是想留在医院里，就得照办！
可是就算她违反协议，你也很难查到吧？总不能在你先生身上装监视器。所以这协议并没有什么实际上的效用
这个你不用管，赶快帮我拟就是了。
那你还是去找律师吧。
杨太太斩钉截铁地说：我不要，律师会骗钱。
啥？众多学生都瞪大了眼。
旁边的杨医生插话：我说明一下，这位杨夫人是不可能去找律师的，因为她在专业人士面前会自觉矮人一截抬不起头，所以宁可跟学生搅和。
杨太太高声说：乱讲！律师都只会一直叫我离婚想赚我的钱，态度又差
你整天只会追着人家问怎样把老公抢回来，人家当然态度差啦。律师又不是婚姻顾问，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李荣坤连忙开口缓和场面：两位两位，麻烦不要吵架。我们这里真的帮不上忙
杨医生显得有些不耐：有那么难吗？就把条件写一写让我签个名不就得了？拜托，我下午还要回去加班耶。完全照她的条件写，我没意见。她说得一派轻松，显然丝毫不当回事，让杨太太和其他人全皱紧了眉头。
李荣坤说：也就是说，从此不准你跟杨医生有任何接触，不能靠近他五十公尺以内，否则你就要赔偿多少？
杨太太毫不犹豫地说：三千万。
靠，狮子大开口啊！珍敏的下巴快掉下来了，但杨医生却面不改色：没问题。
你你确定？看李荣坤的表情，他八成有点头昏了。
很合理啊。杨太太光是花钱买通全医院的人帮她做眼线就不止这个钱了。
杨太太大怒：你不要太嚣张！
我嚣张？你的要求我全都照做，这样叫做嚣张？杨太太的国文造诣不太够哦。
拜托别吵了！李荣坤真的快疯了。
环顾礼堂，其他组都在煞有介事地讨论重要的法律实例，只有他们必须应付这两个疯女人，众组员不约而同地悲从中来。
几个资深社员商量了一下，做了最万不得已的决定──向老师求救。
他们带着两位女性来到旁边的办公室，向老师说明事情始末。旁边还有一群来向老师问问题的大一学弟妹，当真是热闹滚滚。
老师们商量了一下，决定由两位当事人自己拟协议签名，一位老师自愿帮她们当见证，麻烦事就此解决。老实说这个协议怎么看都不会有实质效用，只是帮杨太太求个心安罢了。
尤其是狐狸精看也不看就签名的作法，更让他们认为这只是废纸一张。
杨太太完全没达到威吓情敌的效果，从她的表情可看出她非常不满意。
我告诉你，从此以后，我跟我老公都跟你没半点牵扯，你给我滚出我们的生活，听到没有？
杨太太，杨医生懒洋洋地说：我跟你老公分手快两个月了，两个月来你老公打电话给我的次数是零，而你打给我将近五十次。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我才应该要你滚出我的生活。
杨太太答不出话来，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快步走了出去。
好了，大家辛苦啰！杨医生对众人粲然一笑，施施然走出办公室。
珍敏忽然涌起一股冲动，拔腿追了出去。
杨医生！
什么事呀？
望着那张好整以暇的笑脸，珍敏冲口而出：你真的会遵守协议吗？
你说呢？三千万耶！我可不会拿钱开玩笑。
这种态度一点诚意都没有！
女人挑眉：那要怎么样才叫诚意？哭哭啼啼三跪九叩吗？
你珍敏被她的语气勾得火气直冒：你破坏人家的家庭，难道心里连一点羞耻的感觉都没有吗？
很显然地，同样的问题这女人已经被问过很多遍了，完全不痛不痒。这还用说？当然是──没有。
你珍敏被她的厚脸皮震得瞠目结舌，当下真正原谅了杨太太种种惹厌的行为。
她一个外人都会被这狐狸精气死了，何况是可怜的元配？
我只是爱一个人而已，为什么要觉得羞耻？
听到这话，珍敏脑中不觉浮现张蕙茗理直气壮的脸，顿时眼冒金星，脑浆险些喷出头顶。什么鬼话！有爱就什么都可以吗？不管做多少伤天害理的事都无所谓吗？
倒也不是这么说。杨医生耸肩：不过，恋爱也是需要公平竞争的不是吗？情场如战场嘛。
什么公平竞争？你明知道人家有太太有孩子还
这句义愤填膺的话被轻描淡写地打断了：那么我请问你，一个男人明知自己有太太有孩子，还来向我求婚，这又是什么道理？他自己都不想要这个家了，为什么要我替他的家庭负责呢？
珍敏一时语塞，僵了两秒：不管怎么样，你就是不该答应啊！
我就是答应了，又怎么样？
所以你现在遭报应了啊。
真的吗？可是我不觉得是报应耶，只是输了而已。输了就输了，那又怎么样？
珍敏忽然想到一句很聪明的话：既然输了就要甘愿点，干嘛还留在医院里跟人家勾勾缠？
杨医师嘴角冒出一丝冷笑：真好笑，那不只是他的医院，也是我的医院。我的工作我的生活都在那里，凭什么要我走，而不是他走？他家那么有钱，房子再买不就得了？美丽的杨太太居然不愿意花这点钱来保护她的婚姻，实在让我太失望了。
珍敏气得额头青筋乱跳：你也不想想你给人家造成多大伤害，还说这种话？
女医师摇头：小妹妹，人的一生是不可能永远不伤害别人的，你想太多了。
胡说八道！人只要有诚意，随时都可以避免伤害别人，你这根本是藉口！
杨医师斜着眼瞄她：那么，想必小姐你一定做得到喽？
珍敏咬牙：当然做得到！当初会伤害其光，就是因为她意志不够坚定，没有好好考虑其光的心情，现在她发下毒誓绝不再犯。
那我就期待你的表现了。
看着她的背影，珍敏的脑袋快气炸了。根本就瞧不起人嘛！
越想越火大，这女人年纪不算太老，长得漂亮又是人人称羡的医生，可说是什么都有；可怜的杨太太唯一拥有的就是丈夫和家庭，她居然还要来抢！而且还是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摆明是来抢好玩的，简直是欺人太甚！
自从张蕙茗事件后，她对这种破坏别人感情的人加倍痛恨，看到杨医生这种态度，更是气得发晕。
怒火冲天地回到办公室，查看了一下纪录本上签的名字：杨黛民。这什么鬼名字？
活动时间结束后，众人仍然兴致勃勃地聊着这个话题。
那个杨医生太嚣张了吧？抢人家老公还这么跩？
就是脸皮够厚才会去抢人家老公啊。
安琪耸肩：其实感情的事很难讲的，我们外人不要意见太多比较好。
大一学妹游朱倩毫不犹豫地反驳：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有什么难讲？破坏人家家庭就是不对！
不知何故，安琪提高了声音：真正错的是那个老公吧？明明是他外遇，结果好像变成是两个女人的事，他倒乐得躲起来什么事都没了！他才是最不负责任的人！
可是他已经改过自新回家了啊！
李荣坤说：我倒觉得那个先生蛮可怜的，外面的女人这么强悍，自己老婆也不好惹，夹在两只母老虎中间，日子一定很难过。
所有的女生齐声反驳他：那是他自找的啦！
就在扯淡声中，大家纷纷收拾东西准备打道回府。
珍敏看到安琪跟她们一起离开，好奇地问：你不跟荣坤学长一起走吗？
安琪和李荣坤从上学期末就开始交往，平日总是同进同出，甜蜜得很。况且周末到了，两人应该有计划才对。
奇怪的是，安琪回头望了留在办公室里的李荣坤一眼，表情沈了下来。不用了，我们先走吧。
另外几个人都察觉事情不对，陈霖低声说：怎么了？
安琪咬着下唇，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他待会要去中坜，找他的另一个女朋友。
什么？！朱倩大声叫了出来，陈霖连忙阻止她，免得给后面的李荣坤听到。
朱倩就是上次在家聚的时候，随便嚷嚷珍敏有男朋友的那个学妹。无论是同学还是学长姐，都对她这口没遮拦的个性非常头大。
珍敏也很震惊：他还有另一个女朋友？
安琪低垂着头：嗯，好像是从高中就开始交往了，连他们的家人都认识。
你明知道他有女朋友还跟他交往？
当然不是！前一阵子他才告诉我。
好过份！陈霖义愤填膺地说：根本就是存心瞒你嘛！你干嘛不甩他一耳光走人？
安琪低声说：他说他不是想骗我，只是一时下不了决心，他跟那个女生在一起太久了，没那么容易分手，希望我给他时间。
你还真的接受？开什么玩笑，你为什么不早跟我们说？
要是说了，你们一定会叫我跟他分手。
废话！当然要分啊，那么烂的男人！一定要叫耕明学长教训他！
没那么严重啦。安琪挤出一个笑容：是我自己愿意等的。等他的话还有希望，不等的话就什么都没了。而且，他值得我等。
拜托，李安琪！天下男人那么多，你醒醒好不好？
就在陈霖差点当街跳脚的时候，朱倩插话了：学姐，我看你还是继续等吧，随随便便就换男朋友太难看了。
什么？陈霖同时睁大了眼睛：随随便便？把这种男人丢掉叫做随随便便？
朱倩理直气壮地说：这种男人也是学姐自己选的啊。既然认定了，当然就应该坚持到底才对。
什么坚持到底，我看是浪费生命吧！这么烂的男人不换掉，还呆呆地让他糟蹋一辈子啊？游朱倩，没想到你这么迂腐欸！
这才不叫迂腐！既然放了感情就要珍惜，照学姐你的说法，感情没有得到结果就放手，这样根本只在玩而已。
陈霖气得眼珠快凸出来了：你耍宝啊？哪个人不希望感情有结果？但是不行的时候就是不行啊！你说，现在有几个人是第一次恋爱就结婚的？就算结婚了也可能会离婚，难道那些人都是在玩吗？没缘份就是没缘份，有什么办法？
就是有你这种想法，现在的男女关系才会那么乱！朱倩毫不认输。
喂！你很无理取闹哦！你的意思是说，女生一旦交了男朋友，就应该打定主意非这个人不嫁？
当然啦。只要一开始就下定决心绝对不分手，还有什么事解决不了？朱倩的气势惊人：我最讨厌某些人，感情失败了不想办法挽回，只会赶快交新男友补空缺，说是什么重新开始，都不考虑新男友拿到二手货有多可怜
二手货？这回连安琪都变脸了：女生换过男朋友就是二手货？朱倩，你处女情结也未免太过头了吧？
不是吗？一个女生跟一个男生牵过手，接过吻以后，又跑去跟另一个男生谈情说爱，你不觉得很恶心吗？不管他们在一起多久，中间永远会夹着别人的影子，对第二个男生太不公平了。
对不起，我不想跟你讲了，再讲只是浪费我的时间，再见！陈霖两手拉着珍敏和安琪，怒发冲冠地走开了。
搞什么！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种女生？
安琪苦笑：她八成以为她是白雪公主吧。要是她看到A片，搞不好还会吓哭哩。
这种人干嘛来念法律？去念新娘学校不就好了？
拜托，人家的志愿是司法官耶。
陈霖差点吐血：很好，这下把喇叭呈上来的故事真的要上演了。
所谓把喇叭呈上来乃是法律人无人不知的笑话。话说有位美眉由于好学不倦，一毕业就考上了司法官。某日审理性侵害案件时，被害人供称：他〈被告〉逼我吹喇叭。法官美眉当场英明睿智地下令：喇叭是证物，把它呈上来。
老师曾经在课堂上引述这则故事，提醒学生千万不要埋头准备考试，而忽略了生活经验的重要。
然而珍敏很清楚，这场争论跟什么处女情结，生活经验完全无关。
从头到尾她没有插过一句话，但是她很清楚，朱倩这番话根本是冲着她来的。证据就是，虽然争执的对象是陈霖，朱倩却不时向她投来憎恶的目光。至于原因，两人都心里有数。
从帕多瓦家聚之后，朱倩就常去找吴浩，再三追问他到底是不是珍敏男友。吴浩照实回答不是，她就三番两次约他出去，理由是她通识选修农业概论需要人指导。吴浩教了她一两次，却没给她什么可趁之机。后来吴浩和珍敏交往，没再和她联络，朱倩自然是恨上了珍敏。
这件事珍敏直到和吴浩在一起后才知道，心中深深地无奈。她不能怪吴浩，因为教学妹功课基本上不是什么大事，而且当初他们还没交往，也不能要求吴浩对她负什么责任。
至于其光的事，当然是大嘴巴的廖正远说溜了嘴，让朱倩知道珍敏曾经有过一段痛苦的过去，正好拿来大做文章。
她苦涩地想，很好，这下又多了个仇人。她从来就无意破坏任何人的恋情，结果还是先后成了蕙茗和朱倩的挡路石。
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刚刚听到的一句话：人不可能一生永远不伤害别人
她立刻狠狠地把这话逐出脑海。状况不一样！不要被那女人的强辞夺理影响了！
然而，明知朱倩是在无理取闹，听到那句二手货，仍是觉得心脏彷佛被重搥一记，完全无法反驳。
当初和吴浩在一起的时候，她说的是请你救救我，而不是我喜欢你。直到现在，她一次也没向他说过喜欢或爱之类的话，让她深深地愧疚。
那个时候，站在寒风料峭的宿舍门口苦等吴浩回来，心里的确是充满焦虑，生怕再也见不到他，也体会到吴浩对她而言的确是个非常重要的人。但是她却无法把这种心情传达给他。
吴浩和其光给她的感觉是不同的。在吴浩身边，她觉得心情很平静，很安全，这种关系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她的心已经磨损了。某一部份的她，仍然留在当年和其光一起骑车去八里的时候，没办法叫回来。
那时他们冒着大雨，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忘了外在一切，也忘了自己，彷佛两人都溶解在风雨中，所有拘束都化为无形。这个世界不再由考试和成绩组成，也无所谓问题与答案。恋爱不需要逻辑，也用不着思考，只需要用全副身心沈浸在热情中。
现在，那种感觉再也不会回来了。她无法给吴浩像当年一样纯真热烈的爱情，甚至连表达心意的方法都忘了，也因此伤害了吴浩。
二月十四日是他们的第一个情人节，本来计划好好庆祝，她也决定一定要快快乐乐地过；谁知前一天晚上她好死不死地梦到当年其光和蕙茗帮她过生日的景象，醒来后整个枕头都是眼泪。于是接下来一整天她都郁郁不乐，板着脸不说话，不但同学不敢接近她，连吴浩都被她当成隐形人，值得纪念的情人节就这样报销了。
虽然她第二天请吴浩吃晚餐补偿，虽然他笑着说没关系，以后还有很多个情人节，她却觉得心情黯淡。
过去种种像鬼魂一样纠缠着她，不管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她一个不小心就会陷入沮丧中。她真的不想这样，却无能为力。
多变的情绪形成她和四周的高墙，所以得来不易的朋友们跟她始终有距离，一看她脸色不对就马上闪开。吴浩从来不曾放弃她，她却没办法好好回应他对她的关怀。
这样的自己，所有热情和精力都给了其光的自己，到底还留下什么给吴浩呢？
事实上，她也很认同朱倩说的那句话：要是当初她能下定决心绝对不跟其光分手，也许现在就不会
那天傍晚她来到总区。在跟吴浩会合前还有时间，她先去男生宿舍找廖正远。
虽然很气他大嘴巴随便泄漏她的私事，却也因此让廖正远欠她人情，必须给她一样东西。
学姐，就是这张。他有些尴尬地递给她一张照片：这是我们全寝室的合照，谢其光在这里。
她只随便瞄了一眼，不想在他面前泄露太多情绪，淡淡地说：这张可以给我哦？谢谢。
不客气。上次的事，不好意思。
过去了就算了，只好拜托你以后注意一点了。
直到再度独处，她才真正仔细端详那张照片。
照片上，其光的脸有些模糊，有点憔悴，脸上没有半点表情，除了平头和军服以外，跟那天在他们校门外看到的模样几乎没什么不同。
他只占照片的小小一角，却吸走她的全部心思。盯着照片，感觉心口不住颤动。直到此时她才知道，她到底有多思念他。
好想见他，只要让她再一次看到那倔强的眼睛和笑容，听听他的声音。只要一次就好
直到当天晚上，她和吴浩走在椰李大道上，欣赏满树含苞的杜鹃花时，这个念头仍在心头萦绕不去。
放眼望去，其他的情侣都是紧紧依偎，女方把头贴在男孩肩上，无比地甜蜜。只有她和吴浩并肩走着，即使最靠近的时候也维持着三公分的距离。
跟其光分手后，她变得非常讨厌身体上的接触，无论搂肩或拥抱都会让她全身僵硬。唯一的例外是蕙茗，她们常常勾着手臂逛街谈天。现在跟蕙茗闹成这样，她光是跟吴浩牵手都会觉得吃力。
其实她很喜欢走在吴浩身边，喜欢听他说话，但她就是没办法像其他女孩一样，自然而然地向恋人表示亲密。
尤其是今天。短短三公分的空隙，却挤着另一个人，只是吴浩不知道。
刚到手的照片放在书店纸袋里，提在手上彷佛有千斤重。
这样的女朋友，吴浩一定觉得很无趣吧？她感觉到心脏痛苦地揪紧：不只是无趣而已，而且还不专心
吴浩没有察觉她心中的挣扎，仍然愉快地欣赏着风景，嘴里说：你们法学院让我觉得最可惜的一点，就是地方太小不能骑脚踏车。
有什么好可惜的，骑摩托车在路上飙才叫过瘾，谁希罕脚踏车？
NO，NO，NO，你有所不知。飙车虽然爽，但是在校园里骑脚踏车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什么感觉？
该怎么说呢？他想了一下：大概就会觉得自己很有气质，好像文艺青年的感觉吧。
话才刚说完，后面就传来刺耳的煞车声，只见两个文艺青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脚踏车相撞前紧急煞住。
吴浩看到珍敏的表情，扮了个鬼脸：那两个不算。
白痴！她白他一眼：对了，你现在那边住得怎么样？没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吧？
他无奈地说：当然没有，你以为会发生什么事？
难讲哦，只要跟你家老四有关，就一定会变得很奇怪。想也知道她打什么鬼主意！
经过系办的调查，吴浩洗清了嫌疑，事情总算平安落幕。然而他和室友的争端却无法消除，所以他一开学就搬出了宿舍。房子是赵彩婷帮忙找的，在她一个男性朋友高昌华家里分租一个房间，而且房租超便宜。至于赵四小姐把弟弟丢去跟男生同居的用心，自然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吴浩嘿嘿二声：我老姐会打鬼主意，别人难道不会？你想，高昌华一个人住得好好地又不缺钱，干嘛没事把房间便宜租给我？
表示他真的在哈你？
拜托！吴浩翻了个白眼：你是给我姐洗脑了啊？他在追我老姐啦！而且照这情况看来，他八成快要成功了。
真的假的？天底下有男人受得了你老姐？
人家可猛得很哩。你记不记得我第一次去参加你们家聚的时候，本来跟赵彩婷跟一个男生在日文系门口拉拉扯扯？
记得。就是他？珍敏只见过高昌华几次，印象不深，当然和那么久远的记忆连不起来。
没错。话说那天下午，我老姐看到一对情侣在路边吵架，那女生拿汽水泼得男方全身都是，一转身就跑掉了，我姐居然上去跟男方说：先生，女人很无理取闹哦？下次要不要改跟男生交往呢？我可以帮你介绍。
靠！珍敏忍不住火气上涌：那个女人简直是无药可救！
别气别气，更猛的在后头：他老兄非常酷地回答：好啊！所以那天晚上赵彩婷才硬拉着我去跟他见面。后来因为我跟着你逃掉，我老姐对他过意不去，就向他保证一定帮他找到合适的男生，结果
结果人家盯上的其实是她，对吧？珍敏啧了一声，学着赵彩婷的口气：真无聊，跟女生在一起多没创意啊？
吴浩忍俊不禁：老实说我也这么觉得，不过既然高某人眼光就是这么差，我也没必要多事，乾脆就好好享受身为美女老弟的福利了。
等一下！这样以后不就有两个男人供她奴役？她以后一定更嚣张了。
不会啦，矛头分成两边，我的日子反而会比较轻松。
珍敏哼了一声：你还真想得开呢！
这么说吧，当你是家中唯一的男生，上有四只母老虎，而且其中一个是神经病的时候，你就要学会想开。
珍敏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随即又想到：他是不是也用想开的心态，来面对自己这个不及格的女朋友？
说到想开，我觉得你们家黄汉则才真的要想开点。人都已经在日本了，还三不五时写信，每隔几天还打越洋电话，赵彩婷根本不甩他。前天电话给我接到，我就劝他，天涯何处无芳草，日本多的是辣妹，何必为了我老姐这样。他说，因为当初没有好好道别，所以他怎么也没办法死心。
你就跟他说你姐有男朋友了啊。
就是讲了才糟糕，他居然说他要休学回来！靠夭咧！要是他真的回来，就有好戏看了。
珍敏的心情很复杂，一面为黄汉则的一厢情愿感到不屑，另一方面却发现自己隐隐地羡慕着他。
能够这样奋不顾身，全心全意地爱着一个人，虽然看来疯狂，却不失为一种幸福。
而现在的她，已经失去了这股能量。
这样下去，要是吴浩真的被朱倩抢走怎么办？
晚上，吴浩照例送她回到宿舍向她道别。看着他温柔的笑容，她心中忽然涌出强烈的愧疚，又想起游朱倩那句二手货，更是加倍难受。于是她决定要证明自己的心意。
吴浩。
啥事？
她一咬牙，说出这辈子最大胆的一句话。我们还没接吻过。本来打算在情人节那天献吻的，结果自然是什么都没有。
吴浩一怔，傻笑着：是没错啦，我有想过，就怕你还没准备好
话没说完，她忽然扑上去想给他一记热吻，偏偏不幸扑得太用力失了准头，造成两人嘴唇跟牙齿相撞，真的有点痛。
珍敏很想哭：居然连一点小事都做不好！
吴浩按着唇，哭笑不得地说：呃，这没什么，只要多练习就好了。啊，你袋子掉了。弯下腰帮她捡起纸袋，有样东西滑了出来。珍敏还来不及阻止，他已经捡起了那张照片。
这什么？你干嘛照一堆大头兵哦。话说到这里就没了下文，他明白了。
珍敏觉得浑身发冷。
他淡淡一笑，跟你学弟要来的？
嗯她想解释，不是因为愧疚才吻他。可是讲这种话对得起良心吗？
吴浩把照片递给她，这么重要的东西，你要收好啊。
对不起
没什么好道歉的，只是张照片嘛，做个纪念也好。他笑了笑，跨上机车。我走了，掰掰。
珍敏望着他离去，心中百味杂陈。
她为这张照片愧疚了一个晚上，还做出乌龙献吻的蠢事，但吴浩却一脸不在意，让她觉得自己真是亏到了。
这家伙到底是心胸太宽大还是没神经？
当晚她盯着照片，辗转难眠。也许今天吴浩觉得一张照片没什么，但是明天呢？后天呢？他的包容心能撑多久？
就算吴浩真的度量大到能撑船，她也受不了愧疚的折磨。
当初选择跟吴浩在一起，不就是为了摆脱其光的阴影吗？为什么心里的障壁到现在还跨不过去？
难道真的像黄汉则说的，因为没有好好地道别，所以怎么也没办法死心？
既然这样，就去好好地道别一下吧！
接下来几天，她展开了寻根兼道别之旅，从初识的二二八公园开始，把所有留有她跟其光回忆的地方重游一遍，静下心来缅怀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无论是好是坏。然后她在心里默默地对这些回忆告别，告诉自己她不能再天天靠回忆过日子。现在她必须要敞开心胸，好好地接受吴浩。
清单上的最后一个地点，是其光以前很爱去的红茶店。那里原本明亮通风，整天播放节奏强烈吵闹的摇滚乐，还有一群学生在里面大声喧哗。现在却已经改成灯光美气氛佳的咖啡店，只听得到恩雅的空灵歌声和情人的喁喁细语，当年的光景半分也没留下。
当这个地点也划上代表完成的黑线时，珍敏觉得疲惫不堪，却又感到一阵淡淡的满足，认为自己做得很对。
好了，这样应该就够了。从此她可以重新做人，不再为过去的梦魇困扰。
走出咖啡店，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打算拨个电话约吴浩吃晚餐，庆祝她的重生。
听着手机里的拨号声，眼睛不自觉地瞄到路旁摩托车上的一对情侣。女孩跳下车，从男友手上接过包包，在他脸上轻轻一吻，依依不舍地走入骑楼。
珍敏注视了这常见的甜蜜画面二秒，又把注意力转回手机。然而当她无意间和那正准备戴上安全帽离开的男孩四目交接时，她忽然觉得脑门被闪电劈了一记。男孩也瞪大了眼，楞在原地。
喂，珍敏？什么事？吴浩的声音从耳机中传出，但她听而不闻。
机车上的男孩，虽然没有一头杂乱的红发，也没有刺人的锐利目光，但他仍是如假包换的谢其光本人。
两人就这样无言互望着，彷佛身旁的世界已被抛到九霄云外。吴浩喂了几声没得到回应，挂断了手机，珍敏也没注意。
其光真的变了不少，比以前更黑更结实，原本那股桀骛不驯的锋芒收了起来，多了几分成熟干练。跟他比起来，就连大四的学长们都显得太过青涩。
最后其光打破了沈默，快步走向她，愉快地说：嗨，好久不见。
是啊。珍敏发现自己的声音乾涩得像鸭叫。
最近怎么样？应该在读大学吧？哪一家？
徐州路那家。
其光有些疑惑：徐州路有什么学校？
台大法学院。
哦，他恍然大悟：不愧是北一女毕业的，就是这么会念书。
这话不是珍敏想听的：那你呢？你在做什么？
我在一家小贸易公司里做业务员，刚刚那个就是我老板的女儿。下巴往刚才那女孩离开的方向一点：然后我晚上念夜校。哦，对了，这是我的名片。
珍敏接过那薄薄的名片，纸张的触感提醒她，眼前的一切都是现实。但是，感觉却是无比地错乱。
曾经那样狂热地爱过，那样撕心裂肺地分别；现在偶然重逢，居然是两人站在路上寒暄些无聊废话？当年的爱跟恨，好像全是梦幻一场。
呃，那我现在得去客户那边了。有空再联络吧？
好。
珍敏茫然地看着他发动摩托车上路，忽然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拔腿往他离开的方向追过去，无视人行道上的重重障碍，双眼只顾盯着那台机车。
不行，不能就这样分别。她还有话没跟他说呢！
但是人脚毕竟追不上两轮，很快地他就消失在转角。珍敏心中苦涩，慢下脚步垂头丧气地往前走。走过转角，赫然发现其光把车停在人行道上，一脸惊异地看着她。
你在干嘛？为什么要追我？
她顿时红了双眼，挤出全身的力气，说出她忍了许久的一句话：我没有泄漏你的秘密。你信不信？
本以为他会大吃一惊，没想到他脸色丝毫不变，而且立刻回答，没有半分犹豫。
信。
珍敏反而被吓到了：你相信？真的？
他微微耸肩：那个时候，我想来想去的确只有你有嫌疑。但是我告诉自己，只要你亲口告诉我不是你做的，我就一定要相信。只是，他苦笑一声：你一直到今天才告诉我。
珍敏顿时失去了全身的力气，顾不得路人的目光，双膝一软蹲了下来，整个脸埋进臂弯里。
其光弯下身来劝她：珍敏，珍敏，别这样。
珍敏仍是没有抬头，声音显得很闷：我弄坏了你的钢笔，所以才不敢跟你说话
其光长叹了一声：原来是这样，还真是乱啊。
是蕙茗搞的鬼，对不对？
珍敏点了点头。直到现在，听到蕙茗的名字仍会让她痛苦到无法忍受，说不出话来。
其光轻啧一声：我早该想到。偏偏那时候太笨，一直到当兵的时候才觉得怪怪地。
你没再跟她联络？
没有。从那以后我一看到绿制服就很不舒服，渐渐跟她疏远了。
看来蕙茗策划这场阴谋，果真是一点好处也没捞到。珍敏真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她说，你根本不想跟我在一起，打算一毕业就甩了我，所以我一抓狂就想到自己寄给他的那堆毒言毒语，她恨不得钻进地洞里。
哼哼，她在我面前讲的话才更精彩哩。其光冷冷地说：最毒妇人心就是指她这种人吧？
对不起。珍敏低声说。
他摇头：这不能全怪你。老实说，我的确说过一毕业就要分手，因为我那时觉得我们一定不会有结果。可是后来我就改变主意了。把钢笔交给你的时候，我心里还在想，以后打工的钱也可以让你保管，做我们未来的基金。听到珍敏的呜咽声，他连忙拍她肩膀：冷静点，我不是故意讲这话让你哭的。别哭，好不好？
哄了半天，终于把双眼赤红的珍敏扶了起来。
珍敏望着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庞，心中思潮汹涌，完全无法控制。偏偏手机很不识相地响起，是吴浩。
你刚刚找我什么事？怎么都没声音？
她从来没想过，跟吴浩讲电话会变得如此困难。在其光的注视下，她觉得自己正一点点地崩解，却还得装出平常的语调。
我没找你，可能是不小心按到。
这样啊？你在哭吗？声音怎么怪怪的？
没有，只是有点鼻塞。我现在要去图书馆，不方便讲话，晚上再打给你。掰。
放下电话，她几乎不敢面对其光的眼睛。
男朋友？他的态度倒是很轻松。
嗯。
你们感情好像很好？
珍敏实在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只能想出一句：他对我很好。
其光沈默了半晌：那很好。
接下来又是一阵沈默无声，珍敏浑身不自在，只得赶快接话：你女朋友很可爱，你们应该也感情不错吧？
然而其光的回答却让她大吃一惊：我没有女朋友。
可是，刚刚那个女孩，她亲你
她是我老板兼房东的女儿，跟我很熟，那只是她的习惯。
呃亲脸只是习惯？
其光补充：因为我妈跟那个东西离婚，我们就搬出来跟美琴的父母租房子，然后就认识了。我退伍以后她爸爸还给我工作做，又鼓励我继续读书，所以我就去念夜校了。
其光向来称他继父为那个东西，听到这话，珍敏竟感到一股不可思议的安心感，因为她熟悉的谢其光又回来了。只是，他跟那个美琴一家还真是和乐融融啊。
就算现在还不是女朋友，想必也快了吧。
她知道她应该要祝福他，只是在眼前这种状况下实在很难。
看来她们家人对你很好，你要好好珍惜。
我说了，她只是朋友。
珍敏冲口说出：谁都看得出来她喜欢你啊！
那跟我无关。
什么
啊，对了。改天找你男朋友出来，三个人一起吃个饭吧？我们这么久没见面，也该找个机会聚聚，敍敍旧。
好啊。珍敏嘴里应着，心里却苦涩地想：在那种状况下，还能敍什么旧？
那就再联络了。你有我名片对不对？下次见了。一扬手，他再度跨上机车离去。
仍旧是谢其光式的道别法，说走就走，绝不拖泥带水。
珍敏握着那张名片，只能以苦笑表现她满心的酸楚。
下次？真的还会有下次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