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摩难提花了一天的功夫，在长安城中问着慕容德的府邸所在，暗中观察了一日，确认慕容郄确实是慕容德的儿子，打听到慕容德也确实是京兆尹慕容垂的弟弟，兼以昙摩难提十分相信清凉珠匡正人心的功效，放心地将手边的十余万钱交到张广利手中。隔了一日，因长安城中龟兹国一位商人的捐赠，他又得到二十万钱，赶紧地交到张广利手中。
交钱过后等了三日，慕容郄那儿却没有任何进展。不惟没有进展，第四日上，他在鸿胪司寻张广利不得，第五天，他问起别的属官，都说鸿胪司没张广利这个人，之前谁在值守鸿胪司？说的却是昙摩难提没见过的一人。昙摩难提在鸿胪司这边一路追问下去，发现张广利好像从没存在过世上一般。
昙摩难提便造访慕容德府邸，找着慕容郄，问慕容郄收到了龟兹国为此募集的三十万钱没有？慕容郄说，他也在寻找张广利，说张广利前两天找他借了十万钱走，说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赶去扶风郡。而他已经将国书呈递给伯父慕容垂，慕容垂对王休与苻融保持朝政之势也极为不满，所以听了他的推荐，毫不犹豫地便递交了国书到大秦天王苻坚的面前。只是苻坚看了国书之后并未表什么态，也没有说同意召见龟兹国的使节。此事进展到这儿，好像陷入到了泥淖之中。
昙摩难提听了，心里又怀疑，又懊悔。怀疑慕容郄所言不实，懊悔自己没有将钱直接给到慕容郄手中。说不清是在安慰慕容郄还是安慰自己，他说道：“这事情进展到这里，已经极为难得，如果苻坚有诏令召见那是最好，如果没有，也是龟兹国和西域各国合有此劫，怪不了任何人。”
慕容郄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爹赋闲在家，我原本想做点事情贴补家用，没想到自己倒反而贴出去十万钱。”
昙摩难提说道：“大人不必烦忧，如果张广利这人是个骗子，大人被骗走的钱我来赔偿好了，但愿他是真有急事，人谁没有一两桩急事呢。”
慕容郄看了昙摩难提一眼，说道：“即便师尊赔这十万钱，但这件事我也等于是白做了。”
昙摩难提心中对慕容郄的怀疑又增多三分，可是却拿不出有力的诘问来反驳，只好说道：“大人不会白做的，等大秦休兵，延城到长安的商路恢复，我说服龟兹国的大臣，无论如何也凑齐五十万钱给大人作为酬劳。”
慕容郄冷笑一声，说道：“原来师尊还是以为我和那张广利是合伙分赃的。”
昙摩难提心头也怒，但他不行于色，说道：“这事情都怪我处置不周。”
他是抱着一丝的侥幸，如果慕容郄真的想法使慕容垂将国书递到了苻坚面前，那么苻坚有什么旨意的话，多半也会沿途返回，此时慕容郄再说什么刻薄的话，他也一概承受，只是在事情有眉目之前，慕容郄如果再找他要钱，他便也要学得聪明些了。
慕容郄倒没有如昙摩难提所担心的那样，他说道：“罢了，这事情再等等吧，也许张广利并非骗子，也许苻坚还在思索，我们等等再看。”
昙摩难提从慕容德府上出来，心乱如麻，他不愿回到住处，便在东市一个酒家买酒浇愁，一连醉了三日，第四日上，他犹在醉中，一个人坐在了他的案前，对他说道：“师尊沉湎在醉乡之中，不再想消弭西域的战事灾祸了么？”
昙摩难提抬起头来，见那人相貌清逸，衣着整齐，怀中抱着一柄长剑，说道：“你是谁？”
那人说道：“我是受命来刺杀师尊的刺客，姓李，名彦。”
昙摩难提乜斜醉眼，说道：“受谁的指示？”
李彦说道：“我不敢说。”
昙摩难提说道：“奇怪，既然是来杀我的，那么你我一人必有一个人会死在这里，你死了你就不用再担心，我死了你也不用担心我泄露秘密，那么，你担的是什么心？”
李彦皱着眉头，说道：“这是一种我死了之后也要担心的秘密。”
昙摩难提说道：“懂了。你打算怎么杀我？”
李彦说道：“我想先问师尊几个问题。”
昙摩难提酒略醒了一些，说道：“我也有一些不论如何都不说的秘密。”
李彦眉头微展，说道：“这无妨，我们不过是尽量让自己感到不迷惑而已，但哪儿能都做到呢。”
昙摩难提说道：“这话说得极好。”
李彦问道：“师尊来长安，究竟是为了什么？”
昙摩难提对李彦的问题有些失望，又有些踌躇，想了一想才说：“我是个僧人，在延城讲法，受了龟兹大臣那古提的委托，到长安城来求见大秦天王，希望可以平息将要爆发的战事。但我在长安逗留十五日，还尚未确定龟兹国的国书递到了大秦天王苻坚的手中。”
李彦给自己斟了一壶酒，又问道：“除此之外呢？”
昙摩难提说道：“不是为了此事，我就不来长安。”
李彦摇摇头，说道：“委托我来刺杀师尊的，并非是西域战事中的哪一方。”
昙摩难提想了一想，又说道：“另外还有一件事，但这件事已经过去十年有余，对我来说，这次来长安并非为它而来。”
李彦问道：“什么事？”
昙摩难提说道：“这就触到我不能说的部分了，通俗地说，我十年前曾经来过长安，为的是追缉一个佛门妖孽，但是那次我来长安，那妖孽藏匿起来，我寻了一年也寻它不到，只好返回兜佉勒。这次我来长安，并非为它而来，但也惊动了它。”
李彦现出略有些焦躁的动静，又问道：“除此之外呢，还有什么？”
昙摩难提说道：“没有了。”
李彦说道：“那为何苻……”他只说了四个字，便闭了嘴，停了一下，接着说道：“刚刚才是第一个问题，师尊请别见怪。我的第二个问题是，佛陀能知道过去、现在、未来的一切事情么，佛陀具有无所不能的能力么？”
昙摩难提觉得这好像才是李彦本来想问的第一个问题，这也是他喜欢回答的问题，不假思索地便说道：“佛陀开悟之前，只是比世人聪慧，远非全知全能；开悟之后，就不限于知和能的了。”
李彦听了一呆，说道：“不限知和能是什么意思？”
昙摩难提说道：“他只是使自己超出了知识和能力的限制，不可以再以常人的想象力和常人的言辞来描述他。贵国道藏第一的《道德经》开章第一句，道可道，非常道，就说的是要脱出通常的知识来理解圣人。”
李彦先是迷惑的样子，继而废然而叹，说道：“我还以为，以为佛陀洞悉了人世间的奥秘和真相，具有无上的神力，才称之为佛陀；而你这样一说，我好像是明白了些什么。可究竟是明白了什么，我却不敢说。”
昙摩难提说道：“佛陀既有引人开悟的主张，劝人行善解郁，如果同时他具有什么超出常人的能力，十倍不止，百倍千倍不止，就等于是说他欠世间所有遭受苦难的人的一个公道了。实际上，他没有这些能力，也不欠任何人的。”
李彦点点头，说道：“我有同感，我的剑法还算不错，我本性也好，早年立志于匡扶正义，而我如果没有救下所有受苦的人，就该深深的内疚么？”
昙摩难提脸色有些奇怪，说道：“你想救下受苦的人？”
李彦苦笑，说道：“以前曾经那么想过，现在不了。”
昙摩难提说道：“佛陀去世之后，他的弟子们分为了相互抵牾的两派。一派主张佛门的修行以修自身为宗旨，另一派主张修行除了修自身之外，更要以普渡众生为宗旨。表面上看后者是在前者的基础上更进一步，但这种修行上的主张，差一点就相差以万里计，何况根本的立足点的不同。”
李彦问道：“师尊是哪一派？”
昙摩难提迟疑了一下，说道：“我大概算是前者。”
李彦说道：“师尊为了龟兹国而来长安，又或是为了消弭西域的战火，算是修自身么？”
昙摩难提语塞，好一会儿才说道：“从辞意上来说，也算得上是修自身。”
李彦抬高声音，厉声说道：“不要以辞害意。”
昙摩难提有些错愕地看着李彦，说道：“我没有。”他话虽然这么说，气势却全然落在了下风。
李彦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追击，而是快速地又问道：“我的第三个问题是，修行人如何对待修与自己不同道的人，他们和常人相比距离正道更远么？”
昙摩难提酒已经完全醒了，他仔细地看对面这人，强忍着心口的烦闷，说道：“我将他们视作殊途同归者。”
李彦问道：“殊途也能同归么，师尊是如何看到这一点的，能否举出确实的例子来证明这一点？”
昙摩难提大汗淋漓，头晕目眩，说不出话来。
李彦哈哈大笑，说道：“我就是这样的刺客，这样的杀死你。”他将手中剑哐啷一声掷在案几上，起身翩翩地扬长而去。
昙摩难提未见其来，只见其去，从未有过的狼狈，胸中烦恶至极，陈腐的酒水从食道上冲，哇的一口喷出来。
他觉得自己真的如同死了一般，又在酒家僵卧一日，第二天起身前去找着慕容郄，对慕容郄说道：“觐见苻坚的事情，有眉目了么？”
慕容郄神情迥异于往前几次见昙摩难提时，说道：“略有了一些眉目。”
昙摩难提说道：“是如何的略有眉目？”
慕容郄不回答昙摩难提的问题，顾左右而言他，说道：“苻坚对我伯父忽然说起他近来做的一个梦。他梦见了一个人，这人是他的侄儿，犹如我是我伯父的侄儿。”
昙摩难提问道：“这人不在大秦，或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慕容郄说道：“这人还在，不过的确不在大秦的疆域之内。”
昙摩难提问道：“苻坚很想见他的这个侄儿？”
慕容郄说道：“师尊可知道苻坚的王位是如何来的？”
昙摩难提楞了一下，说道：“这个我倒是不知道。”
慕容郄说道：“苻坚的王位是从他堂兄苻生那儿篡夺来的，他梦见的这个侄儿，便是苻生的儿子，当年苻坚篡位之时，被他的母亲带着逃亡，离开了大秦。”
昙摩难提心中涌起许多问题，说道：“大人提到这个，是何用意？”
慕容郄说道：“苻镇，苻坚的这个侄儿离开大秦时才不到一岁，据说他母亲是来自遥远的西国罗马，他应该也是去了罗马。”
昙摩难提说道：“苻坚梦见了这个侄儿，和我想要觐见苻坚，有何关系？”
慕容郄说道：“苻镇往西方去，师尊从西域来，如果师尊能有苻镇的消息带给苻坚，那可就太好了。我有一个预感，如果有苻镇的消息，师尊恳求陛下的事情，大概无有不应的。”
昙摩难提说道：“但我没有苻镇的消息，在听你说之前，我甚至没听过这个说法和这个人名。”
慕容郄轻轻点头，说道：“这是苻坚的一块心病，他的梦见不是没有缘由的。”
昙摩难提说道：“这个可为难，我到哪儿去寻苻镇的消息？”
慕容郄说道：“不妨，苻坚也还没说要召见师尊，师尊可再等等。”
昙摩难提回到住处，心中怒火燎原，无处发泄，他深深后悔将清凉珠给了自称名叫张广利的那人。夜里他在院子里的席子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内心一发狠，骨碌地爬起来，披上衣服便出了院子，往西门而去。出了长安城，径向西方奔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