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找到伯陵，倒是在后花园里看到了张伯。
那时候他拿了一把锄头，正在一棵槐树下挖土坑，本仙我心生好奇，不由往边上走了几步，伸长了脖子去看他挖出了什么东西。
我在司马府里住了几天，大致摸清楚了下人们的来历，这位管家张伯本是司马少爷从前的下属，管理一个布庄生意的掌柜，曾经跟随司马老爷天南地北的做生意，对司马家的人忠心耿耿。
后来司马老爷出家修道，家里的产业商铺全都由大少爷接管，大少爷念及张伯年事已高，而且身体也不大好，于是便让他在府里当个清闲管家。
张伯年近古稀，膝下并无子孙，据说曾经有一个儿子，某年冬天，布庄里有批绸缎急需入铺，张伯便让自己的儿子找了两三个伙计，几个人一同到百里之外的县城里拉货，回来的时候不巧天降大雪，张小哥赶着马车不幸摔下了山崖，待到张伯带领伙计找下山崖，人已经气绝多时。
老来丧子，六七年前老伴儿也撒手人寰，只有他一个人生活在世上，孤零零的，也是挺可怜。
张伯从那棵树下挖出来一个酒坛，拂去了上面的泥土，抱着坛子转身时，正巧看到了月桂树后面的我，张伯站直了身体，向我乐呵呵的道：“少爷，您啥时候来的，站在那里做什么？”
我回过神来，向他笑了笑：“我刚刚路过，看到您在这里挖酒坛……”看了一眼那个酒坛，又看向他说道，“以前都没有听说过，原来张伯还会酿酒。”
张伯怀里抱着那个酒坛子，手上和袖子上都是泥土，他回答道：“少爷，这个不是酒，小人哪有那个本事，还能酿什么酒。”
我走过去，凑到酒坛子上闻了闻，又看向张伯道：“确实没有酒的味道，唔……倒是有股黄泥的味儿。”
张伯嘿嘿一笑，又擦了擦上面的泥土：“这坛子在土里小三个月了，能没有黄泥味儿么？”
他又接着说道：“这坛子里面装着的，是腊月里收集的雪水，待会儿舀出来一些，放在锅灶上煮一煮，再加些糖醋进去，喝起来比酒水还要好，少爷若是不嫌弃，不如尝尝如何？”
我立即兴致勃勃：“哦，这腊月里的雪水和清水有什么不同么，竟比酒水还要好喝，我还真要尝一尝。”
向张伯走近一步，伸出手要接过来他怀里的酒坛子，又听张伯赶忙道：“少爷，这可使不得，这坛子上净是泥，别弄脏您的衣裳。”
走在路上，张伯又说道：“少爷最近儿改变许多，与从前大不相同了，不光是老夫人高兴，就连我们这些下人心里头，也是跟着欢喜，不过少爷不要与小人这样客气，小人虽说年纪大了，这种小活儿还是能做的。”
我点了点头，回答道：“我从前是做过许多的糊涂事，现在想来，心里都是后悔不已。”
张伯呵呵一笑，叹息道：“少爷年纪还小，而且老早的时候，老爷便出家修道去了，虽说有老夫人留在身边，时常在跟前教导着，但终究是少了一层亲情……”
他见少爷我闷声不吭，低头仔细听着，又语重心长道：“少爷脾气是坏了点儿，倒不是什么大奸大恶的人，小人在司马府里待了五十多年，一直看着少爷长大，少爷的性情，小人还是知道的，有错能改就好，从前的那些事儿，就都让它们过去吧。”
张伯住在司马府的后院，一间简单干净的小屋，门口的墙壁上挂着半扇山鸡，一块腊肉，还有一丛晒干的土豇豆，以及两挂白花花的大蒜。
前面的园子里还种了两排青菜，和一丛郁青的毛豆，如今正值三月，青菜刚刚长出来嫩绿的叶子，毛豆上面结出了一串串的花苞，有紫红的，雪白的，上面有几只蜜蜂嗡嗡飞着，距离菜园不远的空地上，还有一个葡萄架，藤蔓上也是才冒出来几点新芽。
张伯让我在葡萄架下稍坐，自己下厨炒了一碟花生，还煮了一碗黄豆，最后端上来一盆红薯，他把红薯放在桌子上，向我嘿嘿笑道：“少爷，乡里的粗茶淡饭，您别嫌弃，权当打牙祭吧。”
我俯下身子，仔细闻了一下，又看向他笑道：“很香，让您老费心了。”
张伯忙不迭道：“少爷初次来小人这里，小人也没什么拿出手的东西，一些个乡里特产，让少爷笑话了。”
我理了理衣袖，把扇子放在木桌上：“东西虽然不贵，但是情义可比千金，承蒙张伯如此相待，我这心里说不出的感激。”
张伯受宠若惊，搓了搓手道：“少爷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唉……少爷自从改好后，什么都好，就是忒客气了些，让我们这些下人都不知道怎么好了。”
我笑了笑，示意张伯坐下来，说道：“好，那我就不跟张伯您客气了，您也一样，不要再同我客气。”
张伯坐在我的对面，开口道：“少爷，雪花醋要凉了味道才好，少爷您要等一会儿。”
我点了点头，又微笑回答：“张伯倒是有心，能想到用雪花来制糖醋水。”
张伯叹了口气，有些感慨：“这个东西，以前我家老太婆会，小人也是照着葫芦画个瓢罢了，这不快到清明了么，拿出来尝一尝以前的味儿。”
我不由一怔，又苦涩一笑：“张伯与张婶，感情很好。”
张伯摆摆手，回答道：“哪能哪能，以前老太婆还在的时候，我们俩是一天三顿打，柴米油盐的事儿都能吵破天，瓷盆瓦罐不知道摔坏了多少，单是锅灶就砸掉了好几个……也怪小人当时脾气不好，遇事容易急，言语不和就要犯冲，生了不少的冤枉气。”
他扶着膝盖，哎了一声：“他们娘俩儿，是受了一辈子的苦，现在想来，有许多的事儿，还真是对他们不住……”
天宫有花名曰追思，花开的时候，白茫茫的一片，宛若天上落得雪，花瓣间抽出细长的蕊须，像是世间缠绕不休的情，有心的仙女将花蜜采下，再收集尘世间缠绵哀婉的情事，历经九九八十一个春秋，便能酿出来这天上地下，最能令人伤心的酒，此酒唤作‘缠梦’。
沈丹青曾经喝过这种酒，我和伯陵上仙两个，因此听他念了三个月的酸诗。
世上之事大抵便是如此，情事是别人的，感情是自己的，听着别人的故事，留下自己的眼泪，不是他人不易，而是自己有心，因为有心，所以伤心，看着似曾相识的景，勾出心底里无限的情，不过同病相怜，悲伤自艾而已。
张伯做出来的雪花醋，虽然名字里占着一个醋字，尝起来却是甘甜的，可惜心中有事，做雪花醋的人心中更是有事，因此喝下去的是蜜汁糖水儿，品出来的却是不一样的伤情，酸烈苦涩，凄凉悲哀，丝丝缕缕缠绕在胸怀，一时间堵塞在心头，竟然无法排解出来。
我自认并非是个多愁善感的仙，因此也不常做伤春悲秋的事儿，想当年我与伯陵上仙出去公务，祥云无意中掠过那个山头，伯陵停下来说，要不下去一趟，把那个尸骨敛一敛，不然任由自己曝尸荒野，想想也是蛮凄凉的。
本仙我那时刚听了菩提老祖的禅道，整个人仙姿超然就差飘起来，只是看了那个山头一眼，又端着架子说什么：“世间万物，总要归于泥土，此之谓天道，天道如此安排，想来是我命中该有一劫。再者，这悬崖底下一没人声，二没仙迹，若是你我下去垒出个坟头，他日某些个有缘人掉下去，侥幸保得性命，见了还当是自己撞鬼。”
伯陵看了我一眼，又懒洋洋的打击道：“酸。”
此为酸矣？非也，这都是本仙我的觉悟超然，说出来得掏心窝子的话。
那个时候，我确实是不甚在意的，面对自己的那副白骨，也只当是普通的白骨，倘若没有见到，便和大街上肉铺里挂着的猪肉没有什么分别，若是真的下去瞧见了，自己的那个悲惨光景，心里必然会生出无限凄凉的哀情。
肉身，只是一个肉身，本仙我随随便便捏出来一个术法，都能化出来一大堆，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然而那个肉身上承载下来的情意，却是本仙我穷极一生，耗尽所有的法术，都无法再寻找回来的。
还记得每年清明时，我爹都会带领我们祭拜先祖，二娘会准备美味的糕点与我们踏青，朗朗乾坤下，暮色城郊外，大哥骑马走在前头，二哥嘻嘻哈哈跟在最后，路上春光正好，一对黄鹂，两行烟柳，杏花开放，恰似风雪落满枝头，一路欢声笑语，景也醉人，风也温柔。
而如今，本仙我的尸骨烂在泥土里头，每逢清明时，家家尽哀思，自己门前冷清，连个烧纸的人都没有。
多年亲情，一夜戛然而止，便是心中实在想念，我也只能远远观望一眼，看着烛火微光下，二娘鬓边新增的白发，听着夜色寂静时，爹爹怅然沉重的叹息，每一声都叹到了我的心里。
二十多年来，我看着他们，念着他们，却始终不敢出现在他们的梦境中。
身为人女，不能尽孝膝下，不能相伴左右，每每想来，心绪愈加沉重，终究是我愧对他们的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