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下高速，直接穿过了闹市区。因为殡仪馆在鬼桥，而鬼桥在城外。鬼桥原名归桥，附近方圆十里以内的村民，离世后都埋在这里。归桥，顾名思义就是游离的魂灵回归家园之桥。然而久而久之，这“归来”的“归”字，却被人们口口相传误成为“鬼”字，叫着叫着，就叫成了如今的鬼桥。
车子掠过涂着记忆的街市，八愔的心又抽了一下，然而随着抽搐频率加大，一个实质性的画面浮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１９６６年春节前的一个下午，八愔正在外公的文具店玩。和往常一样，她伸出小手向外公要零花钱。“给！”她拿着外公递过来的五分钱，愉快地奔去店外，准备买糖吃，结果被一群青年堵在了门口。
“司德财，给我们出来！”
“来了，来了……”八愔的外公匆匆从柜台内小跑出来，跨过门槛迎出门去。
“从今天起你这店被没收了！”
“为什么？”外公惊愕不已。
“你是国民党员，是共产党的死敌！”
“那是解放前的事了，我早就跟共产党走了，”外公极力解释，像个辩论员，“我女婿就是共产党的干部！”
“你还敢狡辩，带走！”
“外公！”八愔跳下台阶奔了过去。
“八愔，赶紧回家，乖！”外公拧着头对八愔说。
八愔惊慌失措，拼命地往家跑。然而，等她跑到家门口，看到了另一幅让她更加惊恐的画面——外婆和舅舅们都低着头，溜墙排成一队，像一群犯了错误的小学生正听候发落。家里却是一拨陌生青年正凶煞煞地走马灯一样不停地从里往外搬东西——像蚂蚁搬家，摆钟、书画、红木托盘等，都不放过。
“外婆，外婆……这到底是咋回事啊？”
然而没人回答八愔。她听得最清楚的一句话便是：“这花园今后就归人民公社所有了！”
很多年后八愔才知那叫“四清运动”。从那天起，外婆家的生活就陷入了拮据。
不久，八愔便在父亲五封电报的催促下被迫离开了外婆家。
八愔记得那天天上的云朵跑得特别快，像长了腿一样追着太阳跑。太阳扭动着笨拙的身子倏忽出没在云层里。云层被太阳灼得恼怒，掀起的云浪霎时让天空灰白，几滴豆大的雨珠淅淅沥沥地滚落了下来。
八愔迎着天上的雨滴，将脸浸向绿皮火车窗外。细雨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颊，她感觉自己的脸湿乎乎的。她不知那是雨滴还是泪滴，她只知道自己已经离开了疼她爱她的外婆和外公。她将去往一个虚幻的家，那个只在梦里见过的、陌生而疏离的家，里面有一个面目不清的父亲，还有一个巫婆面孔的母亲。
其实，父亲这个词八愔只在外婆的故事里听过，母亲这个词也仅仅停留在她学过的课本里。
啊，父亲、母亲……你们在哪里？
忽然，八愔看到天边开启了一扇门——一个母亲模样的人撑开双臂，嘴里喊着：“八愔，我的孩子，来，快过来让妈妈抱抱！”
八愔本能地踮起了脚尖，身子缓缓倾向窗外……
“八愔——！”
“妈妈——！”
正当八愔纵身要跃，空灵的喊声随火车轰鸣顺风飘落时，小姨夫已将她拽回了座位。随即，他迅速用手把车窗两端用力一拉，“砰”的一声关上了车窗。
当小姨夫再将脸转向八愔时，发现她的小脸蛋红扑扑的，两只眼睛像星星，扑闪扑闪，又像手电筒在发信号，闪闪烁烁。
是的，那一刻的八愔仿佛已经魂飞天外。
终于到站了，八愔踟蹰地立在站台上，她像只找不到枝头栖落的小鸟，在空中扑棱着。耀眼的灯光映亮了整个站台，然而她的心却是那样的黪黩。
八愔站在站台上看着每一张掠过的面孔，仿佛都似曾相识……是父亲吗？……是母亲吗？
“子忠——！”
忽然有人在喊，八愔顺着那个喊声望去——迎面走来一个卷着波浪鬈发的女人，像童话里的女王。她身后跟着一个英俊少年，活脱一个王子。还有一个活色生香的女孩，她像公主——耸着两个高高的乳峰跳着奔来。
“啊，好美呀！”八愔惊叹。
“来了？”八愔看到那女人款款摆着玲珑的身姿，笑容灿烂得像葵花一样，向小姨夫颔首。
“大姐！”咦？小姨夫居然像遇见了久别重逢的亲人，睁大了那双总像在沉睡的眼眸。
“八愔，快过来叫妈妈！”
八愔正想入非非，已被小姨夫一把拽到那个女人跟前。恍惚间她不知所措，紧张地将头埋在胸口，眼睛只盯着自己的脚丫子——脚上是外婆刚刚做的布鞋。其实她是不敢抬头看，她不相信面前这个美丽高贵的女人便是自己的母亲。因为在她的想象中储存的母亲形象是一个巫婆的样子。
妈妈——！
八愔在梦里喊了千百回的妈妈居然就在眼前。
妈妈——！八愔几次想张口喊，却又咽了回去。她不知道现在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她不确定。实际上她心里一直在喊着，只是妈妈这个词汇对她实在太过于陌生。所以，此刻的她踌躇地张着嘴，一副张口结舌的样子。
可是，还没等八愔开口喊妈妈，那个女人就指着身旁的美少男和美少女说：“这是你哥哥肖虎，那是你妹妹肖丽。”
啊，我还没喊她呢！八愔后悔自己没能及时喊她妈妈。随后她突然意识到母亲貌似根本不稀罕自己喊她妈妈。
一阵微风吹来，八愔的心仿佛池水被吹出了皱褶，吹得扭曲，吹去了远方……又猛然摔碎在地上。
“天哪！”然而，再待八愔回过神来，一声惊呼差点脱口而出，但实际上她还是只在自己的心中惊呼：他们怎么那么高大呀！
她感觉自己站在妹妹跟前相形见绌，完全就是一个陪衬。霎时，一种莫名的失落向她袭来。接着，她把那种失落的自惭形秽一股脑地、全部归咎在了父亲和母亲的身上。
一行人排列成Ｔ字，像老师带着小学生依次穿过马路。在一个个拐了弯的里弄里，在一片片低矮黑瓦的白墙里，八愔远远望见了一座高瓦厚墙，那房子似乎与周围的陋宅形成鲜明的对比。
“前面就到了！”
八愔见母亲指了指那座高墙，她一下子忘记了先前的失落，手舞足蹈起来。不过她还是默默地在心里念叨：这种围墙我在电影里见过，那都是地主老财家的围墙。可不是，那围墙在路灯的光影下显得高冷而结实。忽然，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外婆家的围墙……
空旷的广场西面坐落着一座宏伟的院落，院落周围夯砌的黄泥墙不高不矮，能越过围墙墙体看到阁楼上的格子窗棂，窗棂粘着棉纸，每到夜间窗棂便开始魔幻，有白雪公主——她正倚在棉榻上翻看仙书，当然还有外婆婆娑的胖影和外公的剪影，二舅舅粗壮的脖颈和小舅舅树干般的瘦影。到了夏天，应该还有暑期归来度假的大舅舅那高大的身影
。
母亲“吱呀”一声推开了大门。啊，庭院深深，这简直可以与外婆家的大院相媲美！八愔扑闪的大眼仿佛在说。可待走进大院，她真的迷糊了，怎么没有绿色？那些树、花、草，它们都去哪儿了？她又想起外婆家的大院……
踏入外婆家，花香扑鼻而至；走进外婆家大院，菊花葱茏迎客；外婆家院子里，满院树木葳蕤，桃、李、石榴、柚子，树树招摇，引蝶飞舞。特别是那棵古老硕大的枇杷树，结果时黄澄澄的把整个院落都铺满了。
八愔就着月色在妹妹肖丽的带领下一一熟悉着这个既陌生又新奇的大院里的犄角旮旯。
正前方有两间连体平矮房，其中一间从窗户中漏出人影。“那是里院邻居的厨房，旁边一间是我们家的。”肖丽说。
八愔发现院子的左边有两层青石台阶，她一脚踏上台阶，便是一个弧形的石门洞，穿过洞口仿佛进入了红楼梦大观园——
一条长长的廊亭透着古朴，廊亭正中矗着一座四面镂空木制翘檐的十字亭，亭的四角高高镶嵌木制狮，廊亭左右各砌一只大花坛，然而坛内草木已枯。
就着月光，八愔发现南边靠墙砌着一个层次交错的大鱼池，她抬腿一脚踏上去，顺着黑灰水泥浇筑的鱼池沿边和手扶墙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走着走着，她便想起外婆家的那口天然鱼池：鱼池坐落在院子的尽头，水面总静静地躺着荷叶，时而有蜻蜓嬉戏。池边毛竹、栀子花掺杂，池水清澈，池底鱼虾儦儦。
八愔跳下没有鱼和水的干池，步入十字凉亭，凉亭的右边是一扇华丽的对开门。月光下，她发现那门的上半身镶嵌有黄、绿相间的磨砂玻璃，下方雕刻着紫红色镂空花纹。肖丽轻轻地推开房门，八愔感觉那应该是一间客厅，虽然没开灯，然而厅里依然敞亮。她一抬头，发现头顶飘出一扇玻璃窗，月色正追着亭瓦，斜穿过窗玻璃透进来。
八愔环顾左右，发现客厅的两头各有一扇木门。正在此时，肖丽已经推开了门，她边推门边拉亮了电灯说：“这两边是卧室。”
步入卧室，八愔发现一条条柳条状木地板已经褪色，部分已经露出了“骨头”，踩在上面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她走过床边，发现每张床椅都钉着铁皮片，她好奇地用手摸了摸。
肖丽忽然提高了嗓门，说：“那是编号！这屋子里的桌子和床铺都是公家的。”
八愔发现肖丽像个讲解员，声音里透着骄傲。
“为什么？”
“因为爸爸是公家的人！”
“噢……”八愔似懂非懂。
走出房间，八愔一直往凉亭的西面走去。走啊走啊，走到尽头又是一扇木门，打开木门又是一个亭院，再往里还有一个亭院，似乎层层叠叠。
八愔惊叹：“这大院怎么像个迷宫啊？”
忽然，一道亮光闪了一下，八愔迅速抬头，发现顶层三楼一扇窗打开了，一个美丽的女人正站在窗前向外眺望。
“噢，那是瑾瑾妈妈。”肖丽说，“听人说解放前她家是大地主，姓刘。”
“是嘛？”八愔迷惑地问，“他们要那么多房子做什么？”
“听大人们说，刘姓地主有很多老婆！”
“……”八愔张着嘴，一时目瞪口呆。
然后八愔撒腿迅速跑了出来，她知道最外头最大的亭院便是自己的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