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避免沉默中的难堪，董翔旭顺手拿起一张报纸来看。正看着有人进来，叫一声申科长。董翔旭听声音很熟，从背影看出是丁松桂。申科长马上站起，把手伸了过来，两人很亲热地握手，申科长又把另一只手盖了上去，丁松桂也这样做了，四只手握在一起，使劲地摇。丁松桂说：申科长我那件事，申科长对他使个眼色，丁松桂回过头来说：小董也在这里。董翔旭扔下报纸说：你们谈，你们谈，我这就去了。出了门董翔旭在心里骂了几句小人。可骂有什么用，房子到手才是真的。丁松桂肯定也是来要房子的，她妻子也怀孕了。董翔旭心里盘算着，丁松桂要别处的房子，那就算了，如果要三楼那一间，我非得撕开脸跳出来争一争不可。韦越比他的妻子要早生一个月，这就是道理，部里还能没这点公道？这么一想董翔旭又有了点信心，下午董翔旭还要去，就用这个话堵着申科长，看他还有个什么说法？董翔旭不在乎闹到厅里去，论工龄董翔旭比丁松桂还长一年呢。
到办公室董翔旭忍不住把这件事对尹誉说了。尹誉说：当然是应该先考虑你，论工龄，论学历，论孩子出生先后，那都是你跑在前面。要我是你，搞不成我就一直告上去，告到哪里都不怕，部里不讲道理，总还有讲道理的地方吧。董翔旭听出尹誉的话有点别的意味，可还是觉得尹誉讲得好。中午董翔旭吃过饭，去厕所时看见丁松桂扛着一张钢丝婴儿床从五楼往下去，董翔旭说：孩子还没出来呢，床倒买好了。丁松桂说：撞着优惠打折就买了，反正要买的。回到房中董翔旭心中一惊，他把床搬到哪里去？董翔旭赶紧下楼探头一看，丁松桂正好进了三楼那间空房。怎么回事！回到房里，董翔旭使劲在桌子上拍了几下，怎么回事！董翔旭只觉得脑袋中有火在熊熊燃烧，里面烧成一片通红，又拼命在桌子上拍了几下，手掌火辣辣地痛。下午还没上班董翔旭就等在行政科门口，申科长来了，董翔旭勉强笑了说：申科长。申科长说：你又来了？董翔旭说：我的问题还没解决呢。申科长说：不能说人人有个问题就立马得解决，我的问题十多年了，问都没人问过。董翔旭说：我要房子吧，也可能还有别人也要，但总还是有个规矩是不是，有个说法是不是？谁比我工龄长学历高，他的孩子又先生下来，分给他我没意见。申科长望着董翔旭，微微点头说：是要有规矩，也要有说法。申科长那嘲弄的神态激怒了董翔旭，董翔旭说：我妻子就在这一两个星期就要生了，生下来就多一个人，那间房子是分给多一个人的人呢，还是分给少一个人的人？申科长嘿嘿地笑，也不做声，一口一口地喝茶，长长地出着粗气，像是品赞，又像是叹息。那种声音使我难受得要命，再一次听到的时候董翔旭冲口而出说：这个道理吧，我想能在行政科说清楚了最好，说不清还有部里呢，还有市里吧。申科长望着董翔旭说：市长可能闲得无聊了，来管这间房子。说完又嘿嘿地笑，笑纹一直牵到耳根，眼睛也眯成了一线。申科长这么笑着，笑得董翔旭心中发虚，不知为什么，董翔旭的信心在笑声中迅速减退。申科长哈一口气说：年轻人啊，叫我怎么跟你说？你总不是最近从天上下凡的吧，人跟人怎么好比呢？人家丁松桂是科级办事员，你知道不知道？要说排队，他多五分呀！申科长说着把五只手指一张一合地比划，五分，知道不？别说你孩子没生下来，就算生下来了，你工龄多一分人口多三分也只有四分，这不是我申仁定的政策吧？你到市里去说，市里的人恐怕还不止多那么一间两间房吧，我们怎么可以去攀比，这人比人的？申科长这么一说，董翔旭望着他呆了似的，一时好像糊涂了。申科长说：好好想想，回去好好想想，想通了就好，实在想不通再来讨论还是欢迎的。到部里市里去讨论也是可以的。说着对着门做了个手势。董翔旭失去了意志似的，顺着申科长的手势就走到了门外。
整个下午董翔旭就坐在办公桌前发呆，双手支着头，不说什么，也不想什么。尹誉看了董翔旭也不问什么，呆一会就出去了。快下班时尹誉回来了说：下班了！董翔旭望尹誉一眼点点头。尹誉说：没搞成是吧？董翔旭机械地点点头，说：人家现在是科级干部了。尹誉说：这件事我知道了，是个科级还不是科长，再说批文还没下来呢，要下个星期才有。董翔旭一听就更气了说：文还没下，手就伸到前面去了，偏偏就有人配合着这么紧。尹誉说：是这么回事，你想这个世界不是这么回事，那不可能。董翔旭说：怎么走到哪里人家总是有说法，左右都是说法，那说法像他养的狗养的奴仆在屁股后面，他的利益在哪里说法就跟到哪里，跟得紧！我总找不到一个说法，有说法都被别人的说法套住的。尹誉说：说来说去还是人被套住了。人被套住了就没个说法不被套住了。董翔旭说：有些人永远有说法，有些人永远没有说法，人能气死人啊！墨索里尼他妈的总是有理，一定要把他抓起来他才没理了。老子我，趁着这几天文还没下来，豁出去吵一场看着怎么样！尹誉说：那是要去吵，硬柿子谁也捏不动！董翔旭把桌子一拍说：看老子我，看我明天！尹誉说：看你，看你，小董可不是那么好捏的。
回到家一想，吵也没什么意思。还没吵出个名堂，文就下来了，还会下得更快，结果只能是自取羞辱。人被套住了就没有个说法不被套住的，这就是世界。董翔旭对韦越说没有房子，还要等，没告诉韦越自己今天的遭遇，没有勇气说。韦越失望地低下头，好久没做声。到晚上韦越知道了丁松桂搬家的事，当作了新闻告诉董翔旭。董翔旭装作刚听到说：是吗，是吗？韦越说：他凭什么跑到你前面，你还是大学生呢。董翔旭说：人的手有长短。韦越要董翔旭去质问行政科，董翔旭含糊着答应了。后来韦越再没追问这件事，董翔旭在心里感激着韦越的宽容。董翔旭岳母来的前一天，董翔旭把房间整理了一下，把家具尽量挤着放，又把一些东西垒起来，在门边腾出了一小块地方，塞进一张单人床，两张床之间用一道布幔隔开。韦越说：还真挤下了一张床！董翔旭说：你妈妈肯定要骂我的。韦越说：她不会的，她又不是什么高级人物，在乡下一辈子都苦过来了，还怕这点苦？董翔旭不做声，拍一拍韦越的肩膀。
本来计划好了，韦越就在市五医院生孩子的，可就在要生的前几天，韦越院里的产科出了事故，一个孕妇大出血死了，家属搞了几十个人来闹了几天，开口就要赔十万。那些来闹的人与死者并不沾亲带故，而是一帮专门吃了难饭的人，赔的钱要分一半给他们，没闹到钱一分不给。于是那帮人拼了命来闹，日夜不息。五医院到处贴满了标语，一些人举着死者的大幅像片整天守在医院大门口。闹头自称死者的舅舅，代表死者家属出面谈判。医院不堪其扰，赔了十万二千块钱，事情才平息了。董翔旭去联系住院事项时正看见这种场面，心里凉了半截。产科主任说：叫韦越到别的医院去生，我们科里的人手都软了。董翔旭又到财务科去要支票，科长说：你们自己先垫着，回来再报销，医院的帐上都空了。
董翔旭只好临时决定到市妇幼保健院去，交了八百块钱，住了进去。预产的前一天医生通知董翔旭说：还要交一千块钱。董翔旭说：怎么要这么多？医生说：韦越的情况很可能要剖腹产，万一大出血呢？要抢救要输血。董翔旭一听大出血，脑袋中就嗡嗡地响，说：有危险？医生说：也没有那么危险，看你脸色都变了。把催款单给董翔旭就去了。董翔旭问韦越怎么办，韦越说：要这么多，要这么多？董翔旭说：存折上还有钱没有，我去取出来，到时候真要输血，你说不输？韦越说：那钱还没到期，再说我还是想留给孩子用的呢，他生下来冰箱肯定要买一个的。又说：花这么多钱，叫我回去怎么报销？钱就是我们财务科长的命，你要钱就是要他的命，那张脸真要人看的。董翔旭说：总不能说要了自己的命吧？韦越还是舍不得那笔钱，说：还没到期呢。岳母说：你们城里人还少这点钱？董翔旭说：妈妈，城里也没有金矿挖。岳母说：不够我还带了点钱来了。掏出一个手绢包，一层层打开，厚厚一叠都是伍元拾元一张的。董翔旭说：哪有倒过来要您老人家钱的事？岳母说：那也有三百五十七块钱呢。韦越叫道：妈你赶快把钱收起来，再不收我就不生了！说着撑起身子要起来。董翔旭赶紧双手按住了说：韦越你不高兴你骂我打我几个耳光都可以，你腆着个肚子要到哪里去？现在可不是赌气的时候，要赌也别拿孩子赌！韦越马上躺下去，口里说：翔旭你叫个车来，我回院里去生，我就不相信碰到我那样倒霉，实在要碰到那是命。董翔旭说：韦越你别说这些山高水低的话！又说：妈妈你赶快把钱包起来。就冲了出去。
董翔旭骑车回到部里，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就向尹誉开口说：韦越她是剖腹产，要多交一千块钱，我一时也凑不上，能不能在你这里周转几天，就几天。尹誉吃惊说：剖腹产？那可要小心，那不是开玩笑的，要小心！我一个熟人的朋友的妻子，就是。董翔旭打断她说：说不定今晚就要上手术台了，钱还没交呢。尹誉说：差多少？一千？谁也没有这么多闲钱放在家里。董翔旭说：能不能到你家计财处长那里去通融一下，就算我私人借款。尹誉说：我要是有钱放在那里，我现在就跑回去给你拿来。财务上的钱，谁敢动一根毫毛，动一根毫毛都是犯法的事，除非你到马部长那里去批张条子下来！财务上的纪律，董翔旭没听下去就到了门外，回到家里乱翻一气，把袜子一双双拆开，扔得满床都是，想找到那张存折，也没找到，气得我双手叉着腰站在那里把韦越狠狠地骂了几句。又到监察室去找莫瑞芹，她说：你的忙我肯定是要帮的，一千块钱也不算什么大数。明天行吗？董翔旭说：说不定今天晚上就要动刀子了，如果真要输血？小莫说：我就到银行去取，你在大门口等我。匆匆去了。一会小莫来了说：存折是在这里，没想到我先生他设了密码，我去取钱还是柜台上告诉我的。明天上午我一早就送过去可以不？董翔旭说：谢谢了，谢谢了。跳上单车就走。骑了不远董翔旭又转回来，问题还没解决！董翔旭很生韦越的气，把张存折看成命干什么！可韦越在这种份上，我又怎么能发作？到五医院去生算了，不见得就轮到我们又倒那血霉！董翔旭到小车队去找大徐，大徐说：马部长就要下班了，还有半个小时，来得及吗？董翔旭犹豫一下，计算着路程，大徐说：走，小董咱们一块走。上了车董翔旭说：大徐你真是个哥们。到了病房董翔旭说：韦越你想走我们就走，车都来了。岳母说：这就要生了还走到哪里去？我的女儿不走！董翔旭急得跳脚，只觉得脑袋里塞了几吨炸药，引信都点燃了，又手通了电似的恨不得就甩自己几个耳光，又恨不得捅自己一刀才解恨。韦越说：妈妈你把那一千块钱给他。岳母果然掏出几张百元钞票来，。董翔旭说：等一下。飞跑到楼下，叫大徐赶快回部里。上来董翔旭问：哪里又来了钱？岳母说：刚才韦卉来了，拿了这一千块钱，说好是给孩子买东西的。董翔旭说：韦越你要你妹妹的钱干什么。她还是个学生！韦越说：那肯定是任志强给她的。董翔旭说：那就更不能要了，任志强的钱，我要它干什么，还不知道他的钱哪来的，万一不干净呢？他工资比我还低，还要抽好烟，他有干净钱？韦越说：没有根据不要乱说，这不是开玩笑的事。你先拿着交了再说。董翔旭跺脚说：不要，不要！韦越说：你实在不要我出了院报了帐还给他，争了这口硬气也只有这么多用。董翔旭想想眼下没这钱还真迈不过这道坎去。什么叫一钱逼死英雄汉？董翔旭把钱接过来说：那讲好了，报了帐就要还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