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这个可怕的故事发生在北宋末年，阳谷县内。北宋，正是那个水浒英雄并起的北宋；阳谷，正是那个演绎着武大郎、西门庆爱恨情仇的阳谷。
冬日的阳光懒懒地照在阳谷县城那干瘪的街道上，稀稀落落的行人像萧瑟的落叶颓然划过老窗。一老一少，正沿街叫卖着什么。
老的其实也不老，三四十岁的样子，但两腿甚短，致使身材很矮，尤甚于孩童。他卖的是炊饼——没错，不用介绍，大家都看出来了，这人就是从清河县刚搬家到这阳谷县以卖炊饼为生的武大郎。身边那小的、与武大郎身高相若的是郓哥——大概十几岁年纪，是穷人家的孩子，常在这县城的街上叫卖雪梨。武大郎个头矮，郓哥是个穷孩子，都被人们看不起，倒是二人常互相照顾，成了忘年交。
每天絮絮叨叨地讲述弟弟的故事是武大郎的必修功课，这不，他又向郓哥说开了：“别看我武大常被欺负，我可是有个兄弟名叫武松武二郎——他是专欺负恶霸地痞的！他双臂长过膝盖，两膀一用力，就能举起几百斤的石碾子，一拳能把比他高一头的大力士打倒在地！哎，可惜，他一年多以前，醉酒后伤了人命，摊了官司，流亡他乡……哎，若我弟弟武二在此，这些个地痞流氓谁敢欺负我？”
这样的话武大郎每天足足要说上四五遍，幸亏那时候鲁迅尚未写出《祝福》，不然郓哥真要叫武大郎“祥林嫂”了。
多少年后，也许郓哥会感慨周而复始的生活是多么没有意义，或者追问意义是什么。那时，郓哥想的最多的却是如何能从武大一遍又一遍重复着的话里找到哪怕一点乐子。过不了多少日子，也许郓哥会对这段岁月倍感珍惜：这段和武大郎在一起的时光在岁月的长河里不可通约，因为武大郎就要死了。
那一天，他们听说景阳冈上出了一只猛虎，武大也郓哥几乎没出过县城，猛虎伤人与否似乎和他们并无关系，但他们还是莫名的兴奋，这兴奋中夹杂着一丝惊惧，抑或说兴奋本是被这惊惧激活的：他们的生活太无聊，任何奇闻异事都能像扔入寒潭中的石子，激起片片涟漪。
再一天，他们又听说猛虎被一位天神般的好汉打死了，于是，那条天神般的好汉成了他们新的谈资。
再到后来，那位打虎英雄戴着大红花，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过阳谷县的大街小巷。那英雄身材极高，五大三粗，步履缓慢，走起路来略有几分笨拙。但正是这几份笨拙，又是他显得威重。
他走到武大郎身前时，大叫一声“哥哥”。武大郎怔怔地盯他看了许久，哇地叫了一声：“这正是我兄弟武松武二郎啊！”
郓哥大吃一惊，原来武大郎没有吹牛。但定睛去瞧，还是发现了武松有一处与武大郎描述不符：武松的手臂长度正常，没有超过膝盖。世上哪有手臂长过膝盖的人呐？
武大郎紧紧抱住武松：“好兄弟！一年不见，你变样了！”
在《水浒传》的叙述中，接下来，就该是武大郎貌美如花的妻子潘金莲勾引武松不成，竟在王婆子的撮合下与大富豪西门庆勾搭成奸。二人的奸情被武大郎发现，武大郎反被奸夫西门庆痛殴。后来，西门庆和潘金莲为做长久夫妻遂将武大郎害死。其时，担任阳谷县都头的武松武二郎正外出公干，待武松回到阳谷县，武大已死去多时。经多方查探，武松终于认定真凶恰是潘金莲、西门庆、王婆等人，于是拿住王婆、刀斩潘金莲，并气势汹汹地来到狮子楼，决计要“斗杀西门庆”！
西门庆真的被“斗杀”了吗？不不不，他没死。他死了，也就没我们这个故事什么事儿了。潘金莲被砍杀之后，西门庆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马上进行布置：找了替身冒充自己在狮子楼欢娱，周围埋伏了上百名打手和县衙的衙役……武松武二郎就是天大的本领，也没能逃脱。面对层层打手和衙役，他大吼一声：“既然今日西门庆不在此地，我武二郎亦不想伤及无辜！不必你们动手，我甘愿受缚！”武松威风凛凛，犹若天神，众人仍是不敢上前，最后，武松昂首阔步，自行随衙役到县衙投案自首。
在一旁偷看的西门庆额头上沁出了细细的一圈冷汗。
武大郎和潘金莲都死了，武二郎被抓起来了，故事结束了吗？不，真正可怕的事件正要开始……
西门庆的讲述：染血的炊饼
我已经连续三个晚上没有睡好了。
那幢小楼！还是那幢小楼！武大郎家的小楼……我只要一闭上眼睛，那幢曾见证过爱情、死亡与阴谋的小楼便会浮现出来。金莲的纤纤玉指、柔柔皓腕……和手中那碗……有毒的汤药！就是这碗汤药，毒死了武大郎。那个人是谁？是谁？满脸血污、七窍流血的正是武大郎！他为什么不闭上眼睛？为什么？我仿佛听得见他的声音，那是一个死不瞑目的亡灵索债般的嘶吼：奸夫淫妇！还我命来！
——啊！我要崩溃了！
我西门庆纵横一世，怎么变得这样敏感脆弱了？我用力睁开眼睛，使劲摇摇头，使自己从幻想中挣脱出来。身边的丫鬟正用手帕擦我的额头——我的头上竟全是冷汗！
“喝碗羹吧！西门大官人。”丫鬟一边怯生生地说着，一边端上我最爱喝的冰糖雪梨银耳羹。我用颤抖的手拿起调羹，慢慢将这羹喝了，丫鬟用手接过空碗——柔荑般的玉指拿着瓷碗——玉指！瓷碗！我顿时想起金莲害死武大郎时端碗的手指！
武大郎！他满脸血污，高喊着“还我命来”！金莲，金莲呢？她已经被武松砍下了头颅！没头的潘金莲一下子在我眼前鲜活起来！
——啊！我大叫着，双手狂舞，一下将丫鬟手中的瓷碗打掉！房门开了，涌进一帮男男女女，有的把我强行按住，有的给我灌汤药，有的叫着快去请郎中……模糊的视线里，我看到倚在门边垂泪的是我的夫人吴月娘，立在床边一脸焦灼的是我贴身服侍的小厮玳安儿……
又是一个不安的夜晚，各种恶梦把我折磨苦不堪言。似乎回到童年，又似乎回到与金莲初识时的街上，又似乎看见武大郎那张狰狞的脸！
睁开眼，床榻前仍旧坐着垂泪的月娘。哎，真难为她了。
阳光出来了，真想出门晒晒太阳。晒晒太阳，去去身上的霉气，也许会好一点。月娘听说我要出去走走，忙吩咐丫鬟为我披上外衣，又吩咐小厮玳安儿搬起太师椅、端着茶壶茶杯……一行人忙忙碌碌，我径直向外走去。走出卧房，我们顺着墙边的小径，向大门走去。
清晨的阳光把一切照得惨白，墙角处，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一个干裂的炊饼！
我忙唤小厮玳安儿上前观看，少许，玳安儿一脸肃然，捧着那个炊饼走了过来。他的手，在抖。
那是一个炊饼，武大郎生前卖的炊饼！最可怕的是——炊饼上染满了血！
一行人顿时炸开了锅！丫鬟们吓得尖叫，连一向稳重的月娘也抱紧了自己的双臂。只有一个人没有慌，那就是我——西门庆！
因为此时，我已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当我脑海里不停地出现幻觉、夜不能寐的时候，我很怕，因为我怕鬼！使我夜不能寐的只能是一种对虚无飘渺中无形力量的恐惧！但当我看到这个炊饼，我却清楚地知道，和我作对的，决不是无形的鬼！而是有形的人！能把炊饼放在我眼皮底下的，一定是人！有形的人！无形的敌人可怕，有形的敌人不可怕！我西门庆经过多少大风大浪，事到临头逼急了，还真激起了我的豪气！那好啊！我倒要看看是我西门庆的手段狠还是你的手段硬！
我必须不动声色。
我装出一副虚弱的样子，摆摆手表示不晒太阳了，病恹恹地往卧房走去。进得卧房，倒头便睡。
可我的大脑在高速运转。我一向精神极好，为什么这段时间恶梦不断、萎靡不振？难道……有人给我下了药？我喝水吃饭都是和家人一起，怎么她们没有事情？因此，如果真有人下药的话，药一定是下在了别人不用、只有我自己用的饮食里。
冰糖雪梨银耳羹！只有冰糖雪梨银耳羹是我自己独用的！我不由为自己的推理的能力得意。挥挥手，唤来小丫鬟——就是昨晚把冰糖雪梨银耳羹端给我的那个丫鬟。她是我上个月从外县难民手里用半袋大米换回来的，对我感恩戴德，不会有什么贰心——起码暂时还不会有什么贰心。
我小声问道：“每天我喝的病痛雪梨银耳羹——你是从哪里端来的？”
小丫鬟怯生生地回答道：“从夫人手上。都是夫人亲手给你熬制的。别人想插手她都不乐意，说她亲手熬出来的才香。”
我又问：“那么——水是谁烧的？雪梨、银耳这些个原料又是谁去拿的？”
小丫鬟道：“是玳安儿大哥……他支好锅，弄好水，备齐原料，等着夫人来熬。这冰糖雪梨银耳羹是大官人您最喜欢用的，除了夫人和玳安儿大哥，别人也不敢插手。”
我无力地挥挥手，示意小丫鬟离开。这就是事实，可事实往往令我不愿正视！
我的发妻吴月娘，抑或我最信任的小厮玳安儿！两人中必有一人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一股凉意涌上我的脊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