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夜雨煞是寒凉，打在领子里满是飕飕冷意。滕展云竖起大衣领子，在夜色中没有方向地奔跑着。雨不大，但是分外细密，他的头发已经全都湿了，雨珠顺着他的额角不停地滴落下来。他不时地用手擦去遮挡视线的雨丝，却丝毫没有放慢脚步。
巷口有汽车的灯光闪过，示意路人警惕，这种雨夜鲜有人步行于此，但是滕展云却是个例外。
刺耳的刹车声划破夜空，滕展云应声倒地。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受了伤，甚至分辨不清疼痛到底是来自肉体还是心灵，只是那种刺痛穿过四肢百骸，从心底一直蔓延开来。
只经过短短瞬间，邵伯贤就从惊恐中恢复了神智，他开车已经有几年了，小事故也出过一两次，只不过着着实实撞上人还是头一次。他迅速抓了手边的雨伞，打开车门准备一探究竟。
“你——没事儿吧？”邵伯贤撑着伞，俯身靠近那个倒地不起的男人。
那人抬起眼皮，定定地看着邵伯贤，眼神中充满愤怒。这下子撞得不轻，他的额角似乎在淌血，车灯的光照在他年轻而惨白的脸颊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可以看得很清楚，但是邵伯贤却在这张脸上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惊恐。
邵伯贤稍稍松了口气：至少目前看来，人活着，还在泥里打着滚，不知道是疼得受不住，还是吓得神志不清了。
这张脸很面熟，邵伯贤不是记性不好的老头子，几个钟头前，这个年轻人还跟自己在那个灯红酒绿的地方较劲。
“滕少，怎么突然闯出来了，有没伤着？”邵伯贤把伞挪到滕展云的头上，“关切”地问道。
滕展云对邵伯贤的话置若罔闻，挣扎着起身挪动了几步，他突然掀了掀嘴角，不知是额上的伤口疼，还是这个动作牵动了其他受伤地方的伤口。
邵伯贤给他撑着伞：“我送你去医院，检查一下也好。”
滕展云甩开邵伯贤，趔趄着走远，不一会儿，他晃晃悠悠的身影就消失在雨幕中了。
邵伯贤讪讪地笑了笑，收了伞钻回车里，他细心地拂去沾在大衣上的雨珠，冲身边的女人歉意地笑着：“没事儿了，有没有吓着？”
女人侧着脸，目光流连着窗外的雨雾，不知道思绪飘向何方。
“还要去喝咖啡么？妍……音……”
妍音稍稍侧过脸颊，嘴角露出习惯性的微笑：“邵警长还有兴致的话，妍音乐意一起。”
如此迷离的雨夜，难以入眠的景容在家用唱机放着乐曲，倚着窗边发呆。天真是冷，只穿睡袍人还是会冻得手脚冰冷，那老唱机是不是也冻出了毛病，闷闷地还带着杂音。
是有人叩门么？这种夜晚，他是不会来的吧？
景容仔细倾听着，想确定门外是不是有声响。
门外传来几声不连贯的声响，景容警惕地慢慢挪到门口，打开了一条缝。
“展云？”
景容看到这张熟悉的脸庞，顿时松了口气，放心地开大了门缝。
滕展云像无根之木，重重地栽倒下去。花容失色的景容急忙用自己的身躯顶住他，以免他倒地不起。
“展云？你怎么了？”搞不清状况的景容心急如焚，她冰冷的手指抚上滕展云的脸庞，那种彻骨的冰冷让她的心空了一块。没有任何回应，滕展云双眼紧闭，眉头紧皱，整个人软绵绵地瘫倒在景容身上。
一通忙乱，景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滕展云拖到自己床上。他的大衣全都湿透，上面还沾满了泥巴；头发湿漉漉地，额角上的伤痕触目惊心，虽然看起来只是皮外伤，也已经不再有血涌出，但是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内伤。
他是怎么了？被人打伤了？为什么他忽冷忽热，是不是发烧了？该吃些药吧？听说西药挺管事，吃了马上就能不烧。该请个大夫来看看吧？要不就是租界里有些个洋人开的医院，打个针、吊个水也是立竿见影的。怎么会突然发起烧来了？这黑灯瞎火的怎么也不坐车？还淋得湿透，连柄伞都不打？还有这些血到底是怎么回事？
滕少爷，求求你了，别再折腾了，任谁都陪不起。
给他脱个外衣就把自己累出一身汗，他的衣服是潮的冷的，身子却是滚热的，甚至烫手。束手无策的景容着急地直流眼泪，她摸索着他的衣服，又不敢再挪动他的身体，不知应该如何应付。
门口传来响动，锁头转动了几下，紧接着，高跟鞋踏在地板上发出几声闷响。
景容慌乱地出了屋，看到来人，才轻轻呼了口气：“妍音……是你啊……”
妍音已经收了伞戳在门口，她脱了大衣挂在衣架上，歉意地笑了笑：“回来晚了，吵醒你了吧！”
景容张了张嘴，嗫嚅道：“啊……没有……”
妍音发现唱机还在缓慢地运转着，不经意地抚了抚额角上垂下来的几绺卷发：“早些睡吧，都入夜了。”
见妍音有意回房，景容连忙磕磕巴巴地叫住她：“妍……音……，你能帮我个忙么？”
妍音抬了抬眉毛，不明白景容想说什么。
景容扯着妍音的手进到自己房间，指着昏迷不醒的滕展云：“你看他怎么了？是不是要去叫医生呀？”
这张年轻的脸妍音一天之内见了两次，已经不再陌生，只是现在的他不再像歌厅里那般风流倜傥、口无遮拦，也不像刚才撞上汽车时的桀骜不驯，如今的他看起来平和宁静，看起来顺眼多了。
“滕少？”妍音不禁脱口而出。
景容已经顾不得问妍音为什么会认识滕展云，只求快快救他：“妍音，我吃不准，他这是怎么了呀，是酒喝多了淋了雨闹得，在发烧呢，烫得吓人……还有，你看他的伤，还在流血呢，有没有事呀……”
景容没什么主意，好不容易抓住妍音这个稻草，当然死命不肯撒手，甚至忘了妍音只不过才搬进和她同住了几天，几乎还是个陌生人。
妍音也不避讳，上前试了试滕展云额头的温度：“他在歌厅喝了不少，刚才淋了雨，是发烧了……不知道伤重不重，说要带他去医院，他还偏不肯……”
景容愣愣地看着妍音，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妍音不多解释，就像她没有多嘴问景容和滕展云的关系一样，她从自己的房间拿了酒精和棉花，替滕展云的额头的伤口消了毒；又麻利地打了盆冷水，弄湿了毛巾敷在他的额头上。
“毛巾不冷了再换，还要给他喝点水，茶水可不行。伤口不流血还好，但是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毛病，天亮了再找大夫过来看吧！明早若是他的情况还不好，打这个号码，这个大夫还是不错的。”妍音写了个字条塞给景容，然后一边摘着耳环，一边向自己房间走去，“我先睡了，好累……”
景容怔怔地看着妍音一系列动作，竟忘了道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