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承受不住被少女的言语“解剖”的恐惧和屈辱，男人像发狂的野兽一般咆哮起来。面向墙壁束缚起来的人质听到他歇斯底里的声音，身体颤抖着抱头缩成一团。
极度的恐慌中她没能察觉到，随着男人彻底失去理智，一股灼热的气浪瞬间席卷了整个房间。地摊货的格子衬衫从下往上猎猎鼓动，荒草般凌乱的头发诡异地竖立飘飞，这一瞬间，他仿佛化身恶魔。
“你给我站住！不准再靠近我！不然，我就引爆这里全部的炸弹，让你，我，还有这个婊子，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房间内的气温不断上升，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蒸笼。
男人高高举起自己的右手，将一直以来戴在手臂上的金属腕带对着苏蔷，咬牙切齿地威胁道。圆睁的双目中迸射出火焰般刺眼的光芒，深红的血丝随瞳孔一起紧紧收缩，神态像极了走投无路的困兽，彻底撕裂了作为“人”的伪装，展现出自己一直隐藏压抑的狂暴的力量，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
苏蔷停下了脚步。
面对男人身上的异变，少女的表情没有丝毫的波动，热浪轻轻拍打着她的刘海，刘海下那双仿佛拥有着摄人心魄的魔力的眼瞳中，某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光晕一闪即逝——
下一个瞬间，热浪息止。
终于从失神中清醒过来的男人惊恐地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那足以将整个世界焚为炼狱的力量，仿佛突然间不属于自己一般弥散消解了。
无论自己如何调动灵魂的愤怒，那份力量却完全没有做出任何的回应，就好像失足跌落进无底的沼泽中，这种突然间使不上力的感觉让他陷入了恐慌。
这，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她？！
他猛地抬头，又一次看向少女的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这一次对视的时候，那美得非人的琥珀色的瞳孔，仿佛从宝石的固态逆转成了树脂的液态。浓稠的金色从少女的眼眶中流溢而出，很快便充斥了整个空间，将他的身体包裹吞噬。
男人试图挣扎，然而那金色并非实体，而仿佛是铭刻在他脑内的一种感受，从内部侵蚀着他的扭曲的灵魂。
恍然间，他从满世界的橙金中捕捉到了少女的身影，她穿着纯白的裙裳，莺茶色的长发随微风轻舞，她轻轻地眯着眼睛，笑意盈盈地同他对视，那难以名状的温柔在四目相对的第一个瞬间便彻底地将他征服。
——好美。
这一刻他意识到了，对方同自己一样，都不是常人理解范畴内的存在。自己可以凭空释放炽热的火焰，而她的能力，则是可以在俘获任何与她对视的人的心。
之前的感觉并没有错。早在她走进纪念堂的那一刻，自己便已经成为了封印于她琥珀色双瞳之中的幸运而又可悲的虫蝇。
就在这时，少女闭上了眼睛。
金色如潮水般褪去，男人双膝跪地。
失去了那将自己包围的，从未有过的美好，他的心中产生了强烈的失落感，但这也让他终于可以再次控制自己的身体。
再然后，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从他的脊背之后升起。
“……你太可怕了。”
连续几次深呼吸后，他再一次看向少女的方向，无力地开口。
少女沉默，将目光别向一旁。
恍然间男人瞥见，她那对美丽而又可怕的眼瞳中，有什么难以解释的情绪一闪即逝。
男人怔住了。
那是什么？
那是自厌么？
她……是在厌恶着自己的能力么？
“抱歉。我不想这么做的。”
少女轻轻地咬了咬嘴唇。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短暂到忽略不计的失神后，男人又一次，更加疯狂地惨笑了起来。
“为什么道歉？你是在可怜我吗？是的吧，你是在可怜我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少女没有回答。
“你问我我是谁是吗？我从未想过隐瞒自己的身份，但是可笑的是，我自己究竟是谁，我他妈自己也不知道。”
“我最初孕育的时候，一切都是处于懵懂混沌的状态，只有一种类似野兽的直觉的东西引导着我吞噬着他心中的黑暗，凝聚自己的意志。我是他的反面，是他最厌恶之物的结合体，我同他争抢着这句羸弱躯壳的控制权，我毁了他仅存的千疮百孔的一切，但是……”
少女依旧沉默，男人却颓然跪坐在地上。
“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在面临着精神谋杀的那个瞬间，他却选择挡在了我的前面呢。”
“你自觉有愧于他，但仅仅是不完整的灵魂断片的你，不过是一个拥有情感却又不懂得如何表达情感的野兽罢了。你只能将失去他的痛苦付之以恶，用混乱，破灭，疯狂，作为对他最微薄的祭奠。”
苏蔷终于走到了男人的面前。微微屈膝，她抬起左手，缓缓地朝男人的方向伸出。
男人低垂着脑袋，没有回应也没有抗拒。她就这样把手搭在男人无力下垂的右肩。黑色的袖口里，一条样式普通的天青石手链顺着倾斜的坡度缓缓滑落，拍打在少女苍白的手背上。
“最后问你一遍吧。你是谁。”
男人抬起头来，怔怔地看向少女宝石般璀璨的眼瞳。
“我没有名字。”
“那我就按‘这边’的规矩替你命名了。”
“随你的便吧，事到如今。”
“你叫伊芙利特，伊斯兰教中的精灵‘Jinn’中的一种，司掌火焰与破坏的妖灵。你是芬格·威斯曼的本我，在身为自我的他因为事故死亡之后，以游魂的形式占据着他的身体，在现世游荡了五年。”
“本该在五年前的那个夜里死去的，是我。”
“你依然认为，你的存在是一个错误。”
“不然呢？如果没有我的存在，他或许就能过上一个正常人的生活！”
“但如果没有你替他分担发泄心里的压力，他或许早在十年以前就已经抑郁自杀了。”
“……”
“事实上，本我和自我从来就不是对立的。虽然他们就好像杰基与海德一样，是硬币的正反两面，但这恰恰证明了他们诞生于同一的源泉，是羁绊最深的孪生兄弟。同样是五年前，在距离这里整整一块大陆加一片大洋的另一个城市里，我也曾经见证过那样两个灵魂的诞生，分裂和重逢……可惜的是，你没有他那样的幸运。”
少女的声音依旧清冷，纤长的手指却轻轻抚摸着男人通红的脖颈。
被冠以了“伊芙利特”之名的男人沉默地注视着纪念堂上方昏黄的顶灯，倾听着少女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的往昔的故事，感受着少女不经意间泄露的温柔，终于，第一次，确信了颈间这冰凉触感的源头静静漂浮着的，是真实的人的灵魂。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
紧绷的身体一分分地松弛下来，他的嘴角第一次出现了自嘲的弧度。
“是啊，那还真是可惜。”
“嗯。”
“喂，苏蔷小姐。你口中的那个人，他对你很重要吧。”
“嗯。”
“有可能的话，真希望能和他见上一面。他叫什么名字？”
“这就属于我的隐私了。”
少女瞥了一眼石像背后瑟瑟发抖的人质。
“你们这些家伙都一样。嘴上说着保护个人隐私什么的，却把别人的资料底细全部存在电脑里。”
“是‘他们’。我只是接受他们的委托而已。”
“能在堕入地狱之前遇到你这样与众不同的人，还真是幸运呢。”
“你在说什么。我可没有允许你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