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是不知多少次的重复。
含着金钥匙出生的苏高歌早已习惯了身边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仆人侍女，不绝于耳的阿谀奉承，数之不尽的神功秘技，有红袖添香，有绿蚁新酒，洛离帝君也不过如此。
长久以来的颐指气使，必将养成不可一世的性子。
苏高歌看似谦和的外表下，隐藏着无可比拟的傲气。
因此，受不得半点委屈，哪怕仅仅是言语上的。
这种情况下，直接动手反而会有些丢脸，将颜面看得比性命还重的苏高歌自然不是鲁莽之人，城府极深的他深明曲线救国的道理，面上笑意不减，直接无视方不器的存在，双目看向执幡卖剑的青年，语气十分诚挚，“高歌一向敬重如阁下这般的江湖豪杰，虽遇一时窘境，但不过是龙游浅滩罢了。高歌愿出黄金百两买下这柄宝剑并那黑铁剑匣，权当交个朋友，如何？”
他这一番话当真是说得极为得体，既显出自身气量，又不失风度，且没有铜臭之味，不惹人反感，连消带打之下，便是立场不同的方不器也不免暗赞，这才是真正的帝都权贵。
似生来就一张死人脸的卖剑青年不为所动道：“不卖。”
礼贤下士却没有收到预想效果的苏高歌轻轻地皱了下眉头，问道：“为何不卖？”
卖剑青年仍是摇头道：“还不起。”
苏高歌不解道：“物品有价，为何要还？”
卖剑青年认真回道：“不还心不安。”
苏高歌追问道：“如何心安？”
卖剑青年眼睑微垂，道：“不卖心即安。”
心内已生出些许恼怒之情的苏高歌沉默，不再发问。
朱熙等人见卖剑青年如此难缠，连他们老大也吃了瘪，再提买剑之事简直是自讨没趣，所以，亦是沉默不语。
有道是，你方唱罢我登场。
苏高歌下台，方不器当仁不让地上了台，与站在身侧的叶开对视了一眼，暗交流了下彼此的想法，面朝卖剑青年道：“还是老价格，六两银子，买你背上的剑匣，如何？”
卖剑青年依然两个字的回拒，“不卖。”
手握白纸扇面如冠玉的苏高歌唇角略勾，流露出一抹好似讥讽的笑意。
以朱熙为首的狗腿子们亦是纷纷不加掩饰地笑了起来，如若在看一出猴戏，眼中满是不屑之色。
以苏高歌出入皇宫似自家庭院的权势，整个上京城，还真没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到的。
如果有，那么别人更加无法做到，也不允许做到！
养气功夫日益深厚的方不器全然无视朱熙等人嘲讽的目光，正色道：“既然不卖，那送我如何？”
此言一出，朱熙等人先是齐齐一怔，旋即哄然大笑起来，直言方不器脑子进水成了白痴。
一言一行皆需顾及形象的苏高歌唇角愈发上翘，很是满意这般现象，他没有办到的事，别人也休想办到！
熟知好友脾性的叶开没有笑，他知道，方不器这话说得极为认真，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
有时候，生活往往比戏剧更加离奇。
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自始至终冷脸相对的卖剑青年面上竟是展出一丝笑容来，首次没有给出回拒的答案，道：“好。”
话了，卖剑青年亲解背上剑匣，将其递到方不器手中。
方不器双手接过黑铁剑匣，看似随意道：“相请不如偶遇，你送我剑匣，我请你吃饭。”
卖剑青年点头答应。
萧规曹随，方不器亦将剑匣背于身后，转头看了眼呆若木鸡犹没有回过神来的朱熙等人，笑道：“小侯爷家学渊源，身份高贵，小子人穷，去不了多么奢华的酒楼，就不请诸位了。”
说着，方不器抬手指了指苏高歌，道：“小苏，有空来学宫找我。”
苏高歌脸上微僵，目送方不器三人离去的背影，抬手阻止了朱熙当街动手的意图，低语道：“叶离独子、刁民方不器、卖剑的剑客，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
人活着，就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而有些想起来后怕重来一次还会那样做的事情，特别的有意思。
当叶开告诉方不器，一年前苏高歌就已武道通玄的时候，后者的反应先是一呆，然后大呼过瘾！
驳通玄境武者的面子在方不器看来，是一件很刺激的事情，再来一百遍都不嫌多的那种。
老头子曰过：有便宜不占是王八！
方不器对此深表认同。
请人吃饭是门学问。
方不器对这门学问深有研究，卖剑青年明显是个不愿欠人半分情的性子，不然也说不出“不卖心即安”的话来，自然，吃饭的地方不能太过高档。
长在泥土里的东西相对实在些，阳春面成了首选。
毗邻南通街的西直道口，有一处面摊，防雨帆布搭就的简易棚子，棚子外有一巨石，石上插着一杆白杨木，顶上裹一白布，布上有一字，铁画银钩，曰：面！
这一处面摊客人繁多，生意极好，方不器与叶开亦是这里的常客。
一碗阳春面六个铜板，份量十足，味美价廉，客人自是络绎不绝。
当然，有一个漂亮的老板娘会对招揽生意起到巨好的效果。
方不器怀抱王爷，左叶开，右剑客，三人一猫轻车熟路地进了棚子，找了个靠里的石桌坐下，提议来此吃饭的方不器很是气派地张口喊道：“杜大娘，四碗阳春面，多放葱油，外加四个鸡蛋！”
他口中的杜大娘便是面摊的老板娘，年龄不详，若从容貌上看，至多三十，喜在头上戴一朵不知名的小红花。
此时的杜大娘不施粉黛，柳腰缠一蓝色围裙，一根寻常无比的擀面杖在她手中上下翻飞，面粉四起，闻听方不器之声，头也不回地说道：“稍等！”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方不器不饿，倒也不急，权当挠痒般在王爷额前的王字花纹上抓了抓，看着相对而坐的卖剑青年，毫不避讳地问道：“为何卖剑？”
方不器的问话十分突兀，着实犯了交浅言深的大忌。
卖剑青年却没有闪烁其辞，直言道：“没钱吃饭。”
方不器点了点头，又问道：“为何标价百两银子？”
卖剑青年这下更直接道：“钱少吃不饱。”
方不器知道卖剑青年还有下一句话没有说，钱多心不安。
“为何不卖剑匣？”
“不值钱。”
“不值钱的送我？”
“没有值钱的。”
“你的剑不是值百两银子么？”
“剑是命。”
“那你还卖？”
“没钱吃饭会没命。”
“不都是命？”
“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剑，可赎。”
方不器笑了笑，不再问。
卖剑青年右手紧握着黑鞘宝剑，左手执长幡，面无笑意，问道：“为何请我吃饭？”
方不器笑道：“看你顺眼。”
卖剑青年微点头，不再言。
饿着肚子的人最是等不得，速度对于一个饭馆而言非常重要。
只方不器与卖剑青年说话间的功夫，四碗热气腾腾、葱香扑鼻、油花耀眼的阳春面便已新鲜出锅，端至三人一猫面前。
布衣罗裙遮不住姣好身材的杜大娘道了一声慢用，美眸在王爷身上略顿了顿，素手微抬，调戏般地捏了捏叶开的俊脸，转身走开，不带半点烟火气。
屡次被杜大娘调戏近乎已成习惯的叶开无奈地耸了耸肩，将注意力转移到勾起腹中馋虫的阳春面上，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卖剑青年先是微低头闻了一下，转而放开长幡，靠在桌沿边，右手紧握剑鞘，左手中指扣住滚烫的碗底，慢慢送至嘴边，也不举奢，就这样连吃带喝。
相比之下，方不器与王爷的吃相委实称不上多么好看，用狼吞虎咽来形容再合适不过，王爷嘴虽小，但速度之快直让人瞪目结舌。
不知何时，天边下起了小雪，雪花随风，荡漾在空中，漫无目的地飘着，似没有尽头。
冬寒雪落吃面时，三人一猫秉承食不言寝不语的原则安心吃面，并不交谈。
向来最擅此道的方不器将一大碗阳春面连汤一起吃下了肚，滴水不留，腹中有热食，身体各处也变得暖和起来，空碗落桌，大呼爽快。
娇巧玲珑的王爷上行下效，紧随方不器之后吃罢，同样碗空不留半点汁，花白的小肚子也鼓胀起来，看这架势，连晚饭都省了。
余下二人，已将贵族气质融入到骨子里的小公爷叶开优雅依旧，快人快语不喜多言的卖剑青年吃面亦如言行，干巴利落脆，甫一吃完面，立即拿幡起身，迈步出棚，迎着风雪便要离去。
方不器稳坐石凳，也不起身，目光灼灼，大喊道：“喂，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好歹给个称呼吧！”
卖剑青年脚步一顿，略沉默了会儿，道：“荆一命。”
方不器收回眸光，低笑道：“荆一命……谁不是一条命？这名字还真是无趣……”
荆一命比雪还要白上几分的五指死死地握住不曾出鞘的佩剑，一步一个脚印，渐渐没入风雪中，不见踪影。
“他很孤独。”叶开掏出一方常用的淡白色手帕，擦了擦嘴角的油渍，神色平静地说道。
“连吃面时都紧握手中剑，太无趣。”方不器摇头道。
叶开轻叹了口气，道：“希望将来不会成为敌人。”
方不器将王爷抱入怀中，道：“纯粹的剑客不适合作间，破绽太多。”
叶开思索着说道：“依苏高歌的反应来看，更像是一手四不挨的闲棋。”
方不器似自问般道：“谁下的闲棋？”
叶开不言。
方不器迟疑道：“宫里……”
叶开打断道：“不器，开了弓，箭是不回头的。”
方不器大笑道：“老子是怕事的人么？那姓苏的既然是朱熙的老大，我自然是要折他面子的，更何况，现在打不过大的，过一过小的瘾也不错。”
叶开目不转睛地看着方不器，却不说话。
方不器敛了笑意，状似不耐烦道：“你真烦人！便是那位又如何？我们二人联手，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还有王爷和叶叔，对了，还有个脸皮超厚疑似高手的老头子，改天介绍你认识认识。再者说，老子可就你一个兄弟，你死了老子吃面都没人陪，太他娘的无聊了！”
叶开眼眶有些泛红，歪过脑袋，鄙夷道：“粗俗。”
方不器嚷道：“你不粗俗把面钱给了。”
“不是你请么？”
“是我请，不过你给钱。”
方不器说罢，眨了眨眼睛，突然抱着王爷就往外跑，速度之快犹若飞鸟。
尚没回过神来的叶开愣了愣，旋即见到杜大娘笑意盈盈地盯着自己，心下哪里还顾及得了小公爷的百姓形象，当着满棚食客的面，朝着方不器远去的背影大骂道：“不器，你大爷！”
于雪中飞纵的方不器犹不忘竖起一个中指，回骂道：“你大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