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就是‘厨神’？"
何野看着面前这位头发花白，双手拄着金色拐杖的老人，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这种"大人物"会亲自找到医院帮他一个穷小子。
"那不过是个称号，来，坐下聊。"
老人看了一眼身旁，示意何野坐在他身边。虽然是简单的寒暄，却还是让人感觉威严。
何野有些紧张，但更多是感到疑惑。
"谢谢……等我赚钱了，一定会将钱还给您。"
"你打算读哪所高中？"
老人的问题让何野微微一怔，随即陷入了沉默。
"如果你想还我钱，连高中都不能毕业怎么行？"
"我……"
"我想你的爷爷也不会希望你一直做葱油饼吧。"
"您怎么知道？"
"有一次我的司机迟到了，上车的时候我闻到一阵特别的葱油香气，所以第二天让他给我买过一个。"
"连‘厨神’也会吃我做的葱油饼……吗？"
"这个广告效果应该不错，我允许了，没准销量提升，你就能更快还给我钱了。"
"我家葱油饼不愁销量。"
"有自信，不愧是那个家伙的孙子。"
"您认识我爷爷？"
"哈哈，我们的故事长着呢，不过得等你自己发掘，"董天尊仰起头，看着前方，似乎在那一瞬间，回到了从前，然后，他慢慢地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何野，"来这所学校吧。"
"这是……"何野看到一个非常精美的信封，正面印着一只镂空的，金色大鸟的图案。
"天膳学院是顶尖的厨艺学校，培养全球最顶尖的厨师人才。"
"这是什么鸟？翅膀怎么这么长？不科学啊。"
一旦放松下来，何野立刻恢复了三秒钟内让人无语哽咽的嘴脸。
董天尊拄着拐杖的手抖动了一下。
"那叫信天翁。"
"我为什么一定要进入这所学校？"
"因为支付你爷爷医疗费用的这笔钱，是你入校的奖学金。"
"真的吗？太好了，那在这所学校有没有可能被退学什么的？"
董天尊眼里露出奇怪的眼神，办校多年以来，从没有听说哪个学生还没入校就打听退学方面的事情。
"既然是私立学校，当然会有退学制度。"
"那好，我接受你的录取通知了，也谢谢学校提供的奖学金。"
"太好了。"
董天尊有点意外，没想到何野会这么快答应，然而他满是皱纹的脸上还未来得及攀上笑容，少年接下来的话重重地泼给了这位"厨神"一盆冷水。
"不过我现在提出退学。"
"什么？"
何野异常的回复让见惯大世面的董天尊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应答。
"因为学校已经支付了奖学金，所以我接受入学邀请也是理所应当，但学校既然允许退学，那么我主动提出退学的要求也无可厚非。"
"何野，你是有什么隐情才不愿进入天膳学院吗？"
"没有隐情啊，我爷爷生病需要人照顾，而且你也说了，那是所厨艺学校。"
"你爷爷我会安排专门的护士照顾，至于厨艺学校，你难道不愿进入一所世界顶尖的厨艺学校进修?"
"我不觉得在一个西式烹饪学校能学到什么东西。"
"你对那场厨王选拔赛有挺大意见？"
"何止是意见，这种比赛干脆就叫西餐厨师选拔赛就好，选手都是黄皮肤却梦想自己成为法餐大厨意式大厨的中国人，评委是从小在欧洲长大的贵族公主少女，对，那贵族少女也是黄种人，另外咱们中国的贵族公主该叫格格……您和您的孙女这么崇尚法式厨师，意式厨师，干嘛不直接在欧洲培养人才？"
何野越说越激动，董天尊则只是默默地听着。
"我想你说的没错。"
"哎？"
这下反倒该何野感到尴尬了，自己吐槽了那么多，不仅批判"厨神"创立的比赛和厨师学校，甚至连人家傲娇的孙女董依灵也没放过，就这么一副目无尊长的样子，换作其他长者，估计早就提着拐杖敲他了。然而此时坐在他身旁的老人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我想你说的没错"？
"中式料理和厨师，在世界范围内已经带给了人们很多不好的固有印象。"
董天尊说道。
"脑袋大脖子粗，不是大款就是伙夫……"何野脱口而出。
"其实看看满街的西餐厅，快餐店，就知道中式料理在全球受到欢迎，不过是我们的自我安慰罢了。"
老人叹了口气，似乎在这个空旷无人的医院走廊里，能够跟面前的少年透露心声也是一种难得的放松。
"只能怪我们自己不争气吧……几百年前，咱们的祖先们已经使用煎炒蒸炸对食材精细处理的时候，欧洲人不过在吃炖土豆而已。"
"没想到你还对美食历史感兴趣。"
董天尊看了一眼何野，他在少年的眼睛里看到某种东西，那种东西是他拼搏多年，从默默无闻的中餐厨师，成为在美食界呼风唤雨的"厨神"早已丢失的东西。
"历史老师是个愤青，我其实还挺喜欢他的课……"
"好好考虑一下吧，关于厨艺，其实除了按照国界划分，还有一种划分方式。"
董天尊缓缓站起来，慢慢地走向走廊尽头。
何野看着老人的背影，心里放电影一样回放着从小到大，跟着爷爷学习做菜的画面。
"还有什么方式？"
"去问病床上那家伙吧，他会告诉你的。"
董天尊的声音消失在走廊里。
病床里，爷爷已经将何野送来的饭菜全都吃完，正在满足地喝着汤。
何野坐在旁边，看着手里那把包裹着红色绒布的菜刀。
"爷爷，您曾经跟我说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在外人面前显露厨艺……"
"好吃！好吃！"
老人将汤水一饮而尽，舔了舔舌头，看上去就像三五岁的孩子。
何野为爷爷擦去嘴上的油渍，正要坐下时，发现老爷子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明晃晃的菜刀。
"爷爷！快放下！"
"好吃！好吃！"
老爷子一手拿着刀柄，一手轻巧地抓住何野手腕，稍稍一扭，何野被迫翻过来的掌心立刻握住了那把菜刀。
擒拿手？
爷爷是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使出了这一招吗？
何野心中顿时被酸楚填满。
"厨师！厨师！嘿嘿！"
像个孩子一样笑着的老人，一边拍手一边不断重复着那两个字。
听见嘈杂声赶来的医生和护士，见到何野手里拿着菜刀，老头子手舞足蹈的情景，都惊呆了。正在他们一脸惊恐地看着何野的时候，爷爷见到了他们之中站着一个带着厨师帽的中年男人，突然指着他大声说道：
"难吃！难吃！"
"嘿，这老先生还真是，我就是来看看我做的那道鱼香肉丝哪儿有问题，居然还指着我叫起来了。"
何野看了一眼爷爷病床旁的餐桌上，那里的确放着三盘鱼香肉丝，都没怎么动筷子。
他将菜刀收好，夹起其中一点放进嘴里。
普通咸鲜口味，放在普通人吃起来尤其是医院里的病人和家属，或许挑不出毛病，但若以爷爷的要求，肯定是不合格的。
"难吃！"老爷子指着那名面红耳赤的厨子，又指了指何野，"好吃！嘿嘿"
这可让那位三甲医院食堂大厨脸面挂不住了，尤其是知道这位老人和传说中的"厨神"董天尊还认识。
"老爷子您这就有点儿无理取闹了，我还说今天这菜没做好，哪知道您就只是想吃自己家人做的菜呢？这不是耍我们玩儿吗？早说不就得了。"
"不，爷爷没有耍你们。"
"怎么？你的意思是我堂堂一个总厨做的菜，味道上比不过你做的家常鱼香肉丝？"
小护士一心想着维护医院声誉，夹起一口总厨做的鱼香肉丝放入嘴里。
"我觉得挺好吃的啊，有鱼的香味，有肉的鲜香。"
"我这里还有一份留着宵夜的，你可以趁热尝尝。"
何野看了一眼那医院总厨，还真就是脑袋大脖子粗的典型中式大厨形象。但他看到的不止这些。脖子上带着手指粗的金链子，手臂露出半截纹身，说明这人平时在厨房也是这么嚣张跋扈惯了，接受虚心意见的几率几乎为零；厨师服油渍斑斑，肯定很久才清洗一次，口袋里随时装着手机，多半连下厨的时候也不时刷刷微博朋友圈，对烹饪时间的控制一定糟糕透顶。
这位虎头虎脑的总厨被少年锐利无比的眼神这么一看，心里竟然虚了一半，但是在医生护士都在的情况下，怎么着也不能在个臭小子面前泄气吧，先尝尝再说，不就是道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家常鱼香肉丝吗，能好吃到哪里去。
男人夹起一口送进嘴里。
狐疑的表情在众人注视之下， 旋即变为震惊。
这道不过是由瘦肉、冬笋、黑木耳、胡萝卜作为主要食材的家常菜，竟然在他的嘴里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味觉冲击。
肉的鲜香，鱼的鲜美，胡萝卜的清甜，黑木耳的爽脆，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一层又一层刺激着味蕾。
总厨的眼角似乎湿润了。
这可让医生和小护士目瞪口呆，看着好歹平时也是脾气蛮横的食堂总厨，竟然因为吃一个中学生的菜肴吃到感动若此。
"为什么我做不出这样的味道？"
"因为你自己放弃了，"何野平静地说，"鱼香肉丝是每一个中餐厨师初学时必定要学习的菜肴，和西红柿炒鸡蛋一样，食材普通，步骤简单，然而实际上真正能将这两道菜做好的中餐厨师少之又少。"
这句话仿佛说道医生和小护士心里，他们平时没少在食堂吃饭，也没少点各种中餐外卖，但实际上连看上去最简单的西红柿炒鸡蛋，也并不是那么令人满意。
"这道菜之所以叫做鱼香肉丝，是因为能够在不添加任何鱼肉的情况下，使食客品尝到融合了猪肉鲜香和鱼肉鲜美的独特菜肴，但是这需要在烹饪最基本的各个环节专注认真，你所做的菜品，为了弥补选材配菜和烹饪火候环节的不细心造成的缺陷，不仅加入了豆瓣酱，甚至在制作调味汁的时候自作聪明加入了海鲜酱油……"
总厨大吃一惊，没想到区区一个少年，只是尝了一口，也能发现他欲盖弥彰的烹饪方式。那是为了弥补被多次投诉鱼香肉丝没鱼香而想出的办法，滴入了两滴海鲜酱油。
小护士听着何野这么说，又悄悄将这一口送入嘴里。
入口瞬间，猪肉咸鲜和蔬菜时蔬通过调味汁模拟出的鱼香融合在一起，不断刺激着她的味蕾，咸、鲜、甜、辣，各种味道层次分明，分别占领了柔软舌头上的不同部分。仿佛自己脱离了沉闷冰冷的医院，躺在阳光充沛的巴厘岛海滩，身上那套不怎么合身的护士服变成了妖艳妩媚的红色比基尼，而在她的身旁，一个长相英俊如鲜肉张艺兴，身材完美如宁泽涛的人鱼王子正轻搂着她，与她热吻着，两人甜蜜的舌头纠缠着。
小护士醒悟过来的时候，脸颊涨的通红，飞也似的逃离了病房。
何野小心翼翼地将那把包裹红色绒布的菜刀放回书包，来到爷爷床边。
"爷爷，我决定了，去天膳学院，让他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厨师。"
"好吃！好吃！"
爷爷拉着何野的手，灿烂地笑着。
"对，区分菜品的另一种方式，除了国度，那就是‘好吃’与‘难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