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黑压压的，像硕大无朋的锅底扣在空中。大风一阵比一阵紧，半空中的几只燕子斜飞着，吃力地保持平衡。
地面上的沙土、纸屑一股脑儿地被卷着，树枝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有的柿子，残枝腐叶，甚至有的广告牌被大风掳掠，翻滚着，接着又在地面上不停地翻滚……许多建筑物的轮廓也逐渐模糊起来。
一条一条的闪电，摔着长鞭，将自己的擅长在天空中发挥得淋漓尽致。雷霆爆响，为闪电助威；闪电耀眼，为雷霆探路……过门演奏后，暴雨便登台亮相。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金银街上，一个个下水盖都被下水道里喷涌而的水流掀在了一边，隔几十米远，就有一股喷泉哗哗地往上喷着水柱。街面上的流水和下水道的污水联袂演出，从高处往低处洗劫。
大发麻将馆这一类门面房，门前上方都挂起了雨帘。地面上的雨水不知疲倦地分娩着一个个水泡，鹌鹑蛋般大小，刚下的鹌鹑蛋又挤破了早先的鹌鹑蛋……
白马市，经历着一场大暴雨的检阅。
白马河里，浊流翻滚，犹如成千上万匹口喷白沫的野马在河床上拥挤着，狂奔着……
市防汛指挥部闻风而动，立即组织人马，冒着大雨奔赴白马河防洪堤坝上，防汛抢险，严防死守。
这场暴雨哗哗了一个多小时，哗哗得人们心惊胆战，不知哪里又要遭灾啦。
据白马市电视台午间播报：目前，这场几十年不遇的大暴雨至少造成全市八人死亡，六人失踪，冲坏土地3780余亩；冲坏公路8条，约120公里；房屋37间……直接经济损失达1.28亿元。
一波接着一波的洪水吼叫着，冲击着堤坝。
白马河的堤坝上，分管防汛的副市长坐镇指挥，防汛办的人手拿着小喇叭不停地吆喝着:“这里，这里，放这放这……”武警战士、基干民兵踩着泥泞小跑着，把沙袋扔在最危险最需要的地段。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奋力抢险，堤坝上出现的几处险情化险为夷。
市防汛办副主任向副市长汇报说：“据气象台报告，近一两天内，白马河上游一带还有大到暴雨，防汛任务还很艰巨。”
副市长听了汇报后，望着汹涌奔流的白马河，又看看堤坝上疲惫不堪的年轻人，他用手机将防汛抢险事宜向市长简要汇报，并建议给市直各单位在堤坝上分段防汛抢险，每天二十四小时专人值班。市防汛办统一协调组织，确保大坝万无一失，避免白马市和省城市民受到洪水威胁。
市长和新来的市委书记通气后，以两办名义给市直单位下发紧急通知，要求市直各单位立即组织人员，赶赴白马河堤坝领取任务。市防讯办统一分配防汛地段。
一场暴雨的考试过后，白马市市区的多少条下水道几乎都在60分以下。各条街道展览着下水道污物的残渣余迹。
堤坝上，武警战士、基干民兵、各单位的年轻人忙着。街面上，环卫工、管道工忙着。各大店小铺的雇工忙着。
大发麻将馆，何老板夫妇、“容嬤嬷”穿着雨鞋，拿着水桶小箥簱，从麻将馆往外面舀水。麻将馆地势低点，让一些水倒灌进来。
下午三点多，麻将馆陆陆续续来了打牌的。何老板让“容嬷嬷”给客人沏上茶，她和丈夫搬来几块砖头隔半步远垫上一块，一直从门口垫到楼梯口。
牌友们来到麻将馆后，身手敏捷的，就踩着砖头，蹦上了楼梯。
何老板站在门口，招呼大家小心点。正忙着，扭头看见了陈翠平。
老天爷！这天气也来？
何老板的脑海里浮着惊叹号与问号。“啊呀呀!翠平。这天气，你咋来啦?”
陈翠平腆着大肚，慢腾腾地来到麻将馆门前。理由很足：“医生让我多活动活动，不能老在家闲着。”
“是吗?”何老板见她执拗着要上楼，急忙过来，搀扶着她的胳膊，提醒着，“小心点，小心点。”
陈翠平一只手让何老板扶着，另一只手她平伸着，保持身体的平衡。她小心翼翼地迈着双脚，像个肥胖的企鹅，摇晃着，迈过几块砖头后，终于来到旋转楼梯上。
把陈翠平扶上二层后，何老板长吁了一口气。“翠平呀，你说你都八个月啦，还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动了胎气，谁担待呀?”
陈翠平见何老板这么说，反过来给她宽着心：“没啥，这没啥。出来转转，在家憋得慌。”
人们见陈翠平来到二层，周芳芳搬过了一把椅子，让她坐下歇息。
“容嬷嬷”也给陈翠平沏了一杯红茶，端过来放在茶几上，临转身前却白了她一眼。
陈翠平看见了“容嬷嬷”的这一眼，心里有点不高兴，嘴上却不好说。她坐在那把椅子上，往后仰着身子，呼吸才有点均匀了。她又把两条腿尽力地叉开，伸展，占了很大一块地方。尽管这样，上半身衣服里还是像塞了半个硕大的地球仪，鼓着。她的两手交叉着轻轻地摸着肚子，“宝宝，宝宝别怕。”之后，她仰着脖子喘了几口粗气，释放着刚才踩砖头过水带来的紧张与不适。
看着陈翠平这样子，刘黎明不知是佩服还是忧心，“翠平，这天气，你都来，真不知……真不知说啥是好。”
陈翠平看了看刘黎明，又看看大家，不好意思地笑笑：“在家憋屈得很，来这里透透气。上午雨哗哗的，还以为下午不能来搓几把呢。”说着，她扭头用目光搜寻着何老板，“老板，老板，马上给组织一锅。打一锅，我早点回家。”
若是往常，何老板定会喜眉乐眼，开麻将馆还怕人来，还怕人多?可如今，翠平这主儿，八个多月的身孕呵，若有个闪失，受了惊吓，老天爷，让我如何应对?何老板心里七上八下的，想了想还是劝她回家，“翠平，今天下了雨，路也不好走。我看，你坐会儿，看看他们打牌，看上一会儿，我送你回家，说不定一会儿还有雨。”
“老板，放你的心。刚才，容嬷嬷还扣我一眼，平时呀，我……饶不了她。老板现在又……咋啦这是？我过来只打一锅。”她一边埋怨着服务员，一边反问着老板。
见她这态度，何老板只得招呼人。
黑脸说：“这几天，翠平神助一样，四只眼看牌呐，谁能打过?”
“四只眼?”刘黎明有点疑惑。
黑脸指了指陈翠平隆起的肚子，“里面还有两只。”
“噢。”刘黎明明白过来，他对黑脸说：“噢，原来是这样，没啥。你不上？我上。”
刘黎明、周芳芳、牛牛三人陪陈翠平开练一锅。
调风坐好后，刘黎明撩逗黑脸:“别后悔呵，我这是卖油郎独占花魁。哈哈。”
“想得美！明爷，看起来，三个美女，呵呵呵，别闹成三娘教子就行。我最怕这结构，三女一男，再加上个孕妇上场，一个顶俩。”黑脸提醒着刘黎明。
刘黎明淡淡地说:“甭怕，要钱也不要命。”
这时，黑脸的手机“滴嘟”了一下……他放了手机，“呀，我还得到二垴山那里去，有个哥们叫我。”
“哎，那里正防汛抢险，叫你去是不是火线入党？”
“嘿嘿，不可能。啥事这么急？”说完后，黑脸急急忙忙地下了楼。
刚出了门口，黑脸看见陈翠平的丈夫麻玉祥朝麻将馆走来。
麻玉祥在铁路上上班。他问：“黑脸哥，我那口子在楼上？”
“在，准备搬砖呐。”
“哎呀，没办法，这家伙咋说呢，一有点空，就来搬砖。你说，快生娃娃啦，还这样。”
黑脸笑了笑：“爱好嘛。你上去看看吧。”
“好，我把老人家请回家。唉，摊上这么个主儿，你说？让人，让人……”说着麻玉祥摊了摊两手，朝麻将馆走去。
黑脸看着麻玉祥的背影，笑了笑，“我能说啥？呵呵。”
二层楼上，陈翠平一边打牌一边说：“老板，现在呀，我可注意对胎儿的爱护啦。以前每天半包烟，怀孕后，戒啦。”
何老板说：“这里抽烟的多，你呼吸了二手烟，等于孩子呼吸上二手烟。打了这锅，说啥我也要送你回家。要不，玉祥找来就不好看了。”
“玉祥来找，我也不怕他。”
牛牛抬头看见麻玉祥站在楼梯旁傻站着，就朝他笑了笑，转过脸来对陈翠平说：“看，谁来了？”
陈翠平扭头见麻玉祥来了，脸上有点不耐烦：“你，你咋来了？跟屁虫。”
麻玉祥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弯下腰，央求着：“嘿嘿，翠平，回吧？看一会儿又下雨，咱早点回，好不？”
“打完这锅。”陈翠平埋下头来，继续打牌。这时，她的肚里一阵剥皮抽筋似的疼。她想：不知是麻将还是麻花在肚里面捣乱，小腿儿扑腾着，蹬她……她忍着疼，装作没事儿一般，这时候，千万不能给丈夫和牌友们任何借口，要不，他们合起伙来劝我回，咋办？
麻玉祥向前挪了几步，向陈翠平靠近了些，低声说：“你看这天气，嗯？”
“你是想咋？”陈翠平回头白了一眼麻玉祥。
“回吧。你看你的脸色……”麻玉祥后退了几步，央求着。
“回？好！现在就回。咱可说好啊，生孩子，给你生个麻将，不生麻花啦。”
一听这话，麻玉祥急忙伸出手，摇摆着，“哎哎，你还是打吧。咱说好，只打一锅啊。”
“麻将？什么生个麻将？”牛牛听说麻将、麻花的，便来了兴趣。
陈翠平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他呀——喜欢女孩，说将来就不用准备房子、车子、票子啦。前几天，我俩商量给孩子起啥名字好，商量来商量去，定了，如果生下女孩，叫麻花。男孩，就叫麻将。”
“哈哈哈……”几个人开怀大笑。
“是吗？你两人挺有趣的。”周芳芳笑着说。
“噢，他姓麻嘛。谁让他姓这姓。”陈翠平指了指麻玉祥。
麻玉祥听老婆这么说，只是嘿嘿地站在一旁傻笑。
刘黎明笑了一声，“哎，这名字有意思，一个好玩，一个好吃。”
黑脸开车往二垴山那儿赶去。
路过白马桥时，看见桥下的洪水一波一波地往前涌。来来往往的车辆都降低了速度，在桥上慢慢地通过。过了这座桥，他的神经松弛下来。
这里，并不陌生。
十几年前一个晚上，在白马桥下，他差点被喘死。
秋末冬初的白马河，细细的河流缓缓流着，从桥下的一条儿地方流过。
一盏汽灯下，十几个人围成个圈儿“爬山”。
爬山，是一种博弈方式，即每人手里分发三张扑克牌，依炸弹、同花顺、塞子、对子、老A……为次序，起三张牌后，来比牌子的大小，再加上心理战术，或故弄玄虚，或咋咋呼呼，或沉着冷静，或大呼小叫……以决胜负。
尽管天气有点冷了，这些人没觉得什么是冷，心头燃着一把火，有的人额头上还冒着汗，劲头很大。约摸赌了半个多小时，正是火候，沙滩上放着许多钞票……
“抓赌！”“抓赌！”突然，一片声音从不远的黑暗处响了起来。
此时，围坐在沙滩上的人们赌得眼红脖子粗，原以为来这里安全些，远离市区，谁知神兵天降。
妈呀！炸雷般的“抓赌”声毫不客气地就挤过来。再看，远处快速包抄过来的几十个黑影，赌博的都吓得魂飞魄散，一群人像炸了马蜂窝……
慌乱中，黑脸抓起那个黑色小包，瞅个方向，撒腿就跑。
后面抓赌的紧追不舍，“沙拉沙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在心慌意乱的奔跑中，黑脸的喉咙成了小炉匠的风箱，“呼嗤呼嗤”地响，频率也越来越快。
后面脚步声好像没有半点减弱的意思，“站住!再不站住就开枪啦!”
这个包里装着三万多元。老板事前嘱咐过，不管发生啥情况，都要手不离包，包不离手。此时，这个包成了累赘，跑起路来不方便，甩不开臂膀。后面追的人可不管这些，脚步声越来越近。这个黑包，平时也不觉得啥，这时候沉甸甸的。黑脸一边跑一边想，再不扔下这个鼓鼓囊囊的包，恐怕连人带包就一起被人家给抓住。这样想着，想着，他的手一松，包就跌落在地上。
黑包跌落在地上，阻止了身后的追兵。后边的脚步声才越来越远，越来越弱。
黑脸喘得……一屁股瘫在地上。等了几秒钟，他躲在草丛里，观察着后面的动静。
那伙抓赌的撵走他们后，重新回到了桥下，慢慢地用脚在沙滩里踢来踢去，把一些藏在沙子里的钱踢出来，捡起来，然后三五成群地走了。此时，一直惦记着三万元的黑脸才明白，抓赌的从三个方向杀来，给他们留了条逃跑的路。他妈的，原来是赶人抓钱。
黑脸到了二垴山那里，掏出手机给他的铁哥——市安监局局长冯伟打电话。
冯局长在电话里告诉他沿着那条小路上来，看见一个黄色小帐篷就行。
黑脸打手机的空儿，他看见两个年轻人掀开一块篷布，从皮卡车上放下一张麻将桌，然后往堤坝旁抬麻将桌。他想了想，跟在两个年轻人的后面，心里琢磨着冯局是不是叫我来这里玩，玩还玩到堤坝旁？走了一会儿，黑脸看见堤坝旁不远处支着个黄色小帐篷。他跟着前面那两个年轻人走进了帐篷。
帐篷里，冯局长和两个人正闲聊着闲话。见黑脸来了，冯局长高兴地站起来和黑脸握了握手，寒暄着：“来了，这场雨下的……让人不得安生。你看，还得来坝上值班。不过，我看了看，这段堤坝牢固得很，没啥事。干坐着也是干坐，不如今下午和晚上，咱们就在这里搓搓。”说着，冯局长又指了指那两人，介绍道：“这位是钱副局长，这位是李主任——这位是我的发小，在城管队工作，还是个副队长，都是熟人。来，来。”冯局长指了指刚摆好的麻将桌，“坐，坐坐。”
哎呀，好不容易打完了这一锅，总算能回家了。麻玉祥心里这么想着，耐心地等着妻子算了账，等人家装起钱，他才敢走过来，搀扶起自己的祖宗下楼。
陈翠平一边让丈夫搀扶着，一边是自己的一只手叉着腰，身子向后仰着，怀胎的肚子此刻腆得更大了。她迈着八字步，喘着气，慢慢地下着楼梯。
楼下地面上的积水已被清理完了，“容嬷嬷”正拿着把拖布，弯着腰拖地。
看见麻玉祥搀扶着郑翠平下楼，站在门口的何老板赶忙跑到陈翠平的另一边扶着，小心翼翼地把他们送出门外，嘱咐着：“路上慢点啊！翠平，你这身子……明天能不来就不用来了。”
陈翠平嘴里噢噢着：“老板，没事儿，有人护驾——哎吆——踢死我啦！”她晃动了一下。
麻玉祥急忙问道：“咋啦？”
“麻花在肚里蹬我……”陈翠平有气无力地说。
“麻花蹬你嘞？告你不要来，你偏来。你看看……”麻玉祥埋怨着。
“想咋？”陈翠平听麻玉祥埋怨她，有点不高兴，站在原地不走了。“说，你是想要麻花，还是麻将？”
“麻花，麻花，麻花。”麻玉祥一个劲地忽颠着脑袋。
陈翠平用手指了指丈夫，却没说啥，然后才仰起头看着天，慢慢地向前挪动着八字步。
“麻将？麻花？”站在麻将馆门口的何老板琢磨着：麻将，里面多的是。麻花，小区门口那儿就有个卖麻花的。炸麻花的大夏天还戴个口罩，油味呛人，许多黑色的碎末在锅里浮沉，多少天也舍不得换点新油。油锅里油花翻卷，几根麻花在里面啧啧着，从白到黄，从黄到黑黄……何老板这样想着，说麻将还差不多，咋说起麻花？
这时，只听楼上传来刘黎明拖长的声音：“台费——”
何老板转身回了麻将馆。
来到二层后，刘黎明看了看老板，倒着苦水：“哎呀——老板，真让黑脸那乌鸦嘴给说中了。两只眼的，就是打不过四只眼的。这怀孩老婆……今下午，牌顺得了不得哇，一吃三。一会儿就打闹了三千多元，回家给小孩买尿不湿——这黑脸也是的……跑啥跑？”
